她素来不喜雪天,曹镇地处南方,鲜有这样的天气,而此地不同,自从她们来到这里,雪便一直没停过,也因此,陶婉心中总难开怀。 不过好在,还有阿悦在她身旁。 陶婉微微笑笑,紧了紧相牵的手,刚想迈步补足那半步的差距,余光却见街道另一边迎面走来的一家三口。 陶婉脚步一滞,拽着曹悦也随她停下来。 “怎么了?”曹悦疑惑问道,顺着她目光望过去,思索一阵,忽然意识到什么。 陶婉张了张口,难以回答,亦无法说些别的什么。 对面之人是一对夫妇,领着一半大少年,在雪中缓慢前行,不知要去往何处。三人皆是衣着朴素,其上多有补丁,显然生活不如人意。 意识到陶婉与曹悦的目光,那对夫妇也瞧过来,视线往她们周身打量一番,又在二人脸上停了停。 陶婉蓦地有些紧张。 可那视线也只停留一瞬便收回,无任何特别之处,仅仅只是在疑惑这两个陌生女子为何要这般瞧着他们。 短短擦肩过后,那一家三口负雪远去,渐行渐远。陶婉默然垂眸,突觉四肢冰凉僵硬。 她未再回头。 记忆中上一回下这般大的雪,还是在十余年前。 陶婉永远记得,在那场大雪里,有个小姑娘被父母卖掉,再也没有了家人。 那一天,那个小姑娘站在颐康馆东堂的门口,鼻尖被冻得通红,远远望着门前那条长街上负着雪远去的两个身影,没有言语,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直到管事将她带进颐康馆中。 一如今日。 可那时,那对父母尚且会在将女儿卖出去之前哄骗安抚于她,而今日,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识得。 客栈内,房中未点起烛火,陶婉独自坐在一片昏暗之中,手中一杯热茶已凉。 往事与今朝不断回响,令她早已麻木的心中久违地泛起苦涩之意。 茶杯被人拿走放在桌上,陶婉抬头,而后一个吻落在额前。 “阿婉。” 曹悦附身抱住她,发间还沾染着未拭干的水汽。 共度十余年时光,她知晓陶婉的所有过去,亦知晓陶婉此刻心情。她没有说其他的话来安慰陶婉,只是唤着她的名。 “阿婉。” “……” 陶婉揽住曹悦腰身,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头埋进她颈间。 是了,她如今是陶婉了。 自从师父师娘为她取了这个新的名字,自从十二岁那年与阿悦相遇,她便与从前再无关系了。 她是颐康馆的陶婉,是师父师娘的弟子,是她的阿婉。 - 结束此地义诊的前一天,陶婉病倒了。 即便有曹悦陪伴,陶婉已看开许多,但旧人旧事仍是影响了她的心绪,再加上天寒地冻,白日里又劳心劳力,这才一下子晕过去,还发了很严重的热。 曹悦心中焦急,自己又需得坐镇医馆脱不得身,只好在临时借用的医馆给陶婉隔出一间房,将她放在自己身边。 但曹悦未曾料到的是,最后一天的义诊临近结束时,曾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那对夫妇来了。 他们似是特地来到曹悦面前的,领着自家的小儿子,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又支支吾吾的,想说些别的什么。 曹悦抿着唇,只尽医者本分,不温不火地一一解答。 果不其然,末了,那对夫妇说起那天在长街上的擦肩,又问起陶婉。 他们不知陶婉如今名姓,那日一见也未觉熟悉,只是后来回想起陶婉面容,又在镇上听闻颐康馆名号,才意识到某种可能来。 有个失散多年的女儿,与那天的姑娘很是相像,他们如是说,话中藏着相认团聚的意思。 曹悦只想发笑。 若真想家人团聚,这十二年间多得是机会。现下知晓了她们身份才来说这种话,其心昭然若揭。 “你们原是曹镇人?”曹悦问。 那对夫妇连忙点头,本以为他们如今的生活终于得到转机,却听得方才还耐心解答的大夫冷哼一声道: “那人是馆主之女,现在是我曹氏之人,与你们有何干系?” 她拿出族长之女的身份,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令那对夫妇知难而退,自己心中却愈加为陶婉难过起来。 他们没第一时间认出陶婉来,直到义诊结束前才敢来试探着询问,恐怕是因为,在他们心中,从未相信过自己的女儿真能成为颐康馆的首席大夫吧。 曹悦望着那三人背影拧起眉,起身到后堂去查看陶婉情况。可甫一进后堂,她便瞧见立在门边的陶婉。 曹悦一怔,方才的曹家小姐便没了踪影。 料想方才之事定全被陶婉听去了,曹悦犹犹豫豫,想开口说些什么,陶婉却先一步道: “我何时成了师父的女儿了?” 曹悦:“……” 她将自己的披肩给陶婉披上:“师父师娘一直视你如己出,你不知晓?” 陶婉点点头,望着她:“那我又是,何时成为曹氏之人的?” 曹悦:“……” 她耳根都红起来,心中颤了几颤,往周围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才开了口,却是声若蚊蚋:“只要你想……随时都可……” 陶婉笑了笑,因着病又咳几声,惹得曹悦投来嗔怪的一眼。 “别在这冷风里站着了,你先回房,待外面收拾妥当了,我们便回客栈。” 陶婉却不动弹。 “阿悦,”她道:“谢谢你。” 她的今后因她而起,而此刻,也因为有她,她终于得以向过去告别。 陶婉牵起曹悦的手,若非在外面,若非得了这风寒,她更想抱一抱她。 不过无妨,她们还会有很长的未来。
第105章 番外(二) 将手中躁动不安的法器放置在地上,青术阴沉着脸,展开羽翼。 羽针击碎法器,穿过其中的一团白雾,那白雾勉力凝了凝,最终仍是难以支撑,消散于世间。 自从知晓了这法器的用途,青术便再难将其弃置不管。 与其放任半神变作那理智全无的丑陋怪物,还不如予他们痛快了结。 身后的羽翅渐渐隐去,青术垂眸,瞧着那残存的法器碎片。 手臂上的鳞片似在隐隐作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青术,叫她看清自己的命运。 终有一日,她也会迎来这般结局。 青术握紧掌心,瞳孔不受控制地变化一瞬,又恢复如常。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可她心中杂念吵闹得紧。 青术忽觉悲哀。 她无力地松开手,自嘲地轻笑一声,正欲重新展开双翅离开此处时,身后却响起脚步声。 “姐姐——” 青术眯了眯眼,回头看去,掩在袖中的指尖夹着羽针,蓄势待发。 她正被杂念侵扰,情绪不稳,听见动静下意识以为来人将方才之事全数看去,会上报长老殿,对她不利,便要杀人灭口。 可她却瞧见一只凡间的幼鹿。 凡人少女面颊微红地向她搭话,一双眼睛漂亮又干净,不含一丝污秽,也一点没察觉青术眼中杀意。 像极了深山之中,从未见过猎人的幼鹿。 羽针一滞,再没发出去。 望着那清澈目光,不知怎的,青术在栖灵境外多留了一阵儿,同少女说了一阵儿话。 虽然大多是少女在说,她在听。 少女说,她叫季蘅。 她说她在山间迷了路,她说她不认得这里是哪里,她向青术问路,也问她名姓。 青术答了前一个,没答后一个。 凡人寿短,而她前途未卜,她们不会再有交集,何必要互通名姓。 少女眼神略略失落,知道了此地便是传闻中的栖灵山也高兴不起来。 似乎对她而言,如何找到回家的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青术相识,相交。 那双眼睛中饱含的情绪太过明显,又太过真挚,青术像是被灼了一下似的垂下眼睫,避开视线。 少女很快打起精神,又说了许多话,青术原以为自己没有听的耐心,却还是记住了她说的每一句话,记住了那双能映照出世间所有罪恶的眼眸。 她在其中望见自己的倒影,显得那么丑陋不堪。 她施法令少女晕了过去,将她带出栖灵山,送她到先前的踏青之地,又隐去身形,望着她被家仆寻回。 季蘅…… 青术在心底默念一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立即拧起眉头。 她将此次邂逅埋藏在心底,刻意不去回想。她似乎将季蘅遗忘,没想过她们会再度相见,也从来没想过,再见会是那般情形。 - 青术躺在地上,身上鳞片蔓延,眼前视野逐渐被血红色侵蚀。 她挣破束缚住她的法器,负责“弃置”她的驿使吓了一跳,便将她草草丢在栖灵山中。 精神海已是一片废墟,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勉力维持着,将青术恶堕的过程拉长。 青术没察觉异样,清晰的痛苦令她无暇分神,她望着天空,苦笑起来。 树林之中传来几声细小声响。 “有人在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如此问道。 青术转过头望去,瞧见一个凡人女子扶着树干缓慢地走过来,裙边满是泥泞,缚眼的布条沾着血污。 “……” 青术没再发出声响,那女子便失了方向,站在原地踌躇一阵儿,也不再开口询问,扶着树干缓慢坐下来。 离青术不过咫尺,却看不见她存在。 青术明白过来,女子目盲,不能视物。 这样的人,竟能走到栖灵山中,走到她面前来。 青术觉得稀奇,便多瞧了女子一眼,也是这一眼,叫她认出她来。 “你……” 她忽地出声,吓了季蘅一跳。 “有人在吗?”季蘅又问了一遍,小心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走过来。 “别过来!”青术出声制止,瞧着自己已显形的蛇尾,勉力爬起来,离季蘅远了些。 心中杂念消去几分,青术望着不知所措的季蘅,想了想,装作不识:“你是何人?” 季蘅侧耳听了听,辨别着什么,忽然出声问道:“我……认得你吗?” 青术一愣,以为她认出了自己,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与她相遇已过两年之久,交谈不过几句,季蘅现下不能视物,仅凭声音,不可能会认出她来。 没有得到答复,季蘅因紧张而微微耸着的肩膀放松下来,似是有些低落。她在原地呆愣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退回原先的树下,半晌后,她开口:“阿蘅。” “我叫阿蘅。” 交谈到此为止,阿蘅此次没再问青术的名姓,而青术的恶堕也再次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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