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方知乐抬手敲了下头顶的茶桶,“我能看见。” 叶瑜一看,茶桶是金属光面的,像一面曲折但清楚的凸面镜。 “哦。”叶瑜不情不愿地转回去,对着几道数学题苦思冥想。 但脑海里时不时浮现方知乐的身影,她在一边走动的声音,她倒茶的声音,给顾客点菜的声音,甚至从一堆塑料杯中抽出一个时杯壁摩擦的细微声,都像是贴在她耳边通过大喇叭增幅十几倍播放。 扰得她心躁难静。 “我做完了,”叶瑜说,“剩下的都不会。” 方知乐扯着脖子往卷子上看,一瞅就乐出声,“挺好,把卷子放下吧,我拿回去给你看。” 剩下的试卷方知乐没有要求,叶瑜自己挑着看顺眼的题写了个差不多。 两人一个做着奶茶,一个做题。 一时间,流水的哗啦声,和试卷翻动间掀起的声响,奇妙又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像极了某种令人舒爽的白噪音。 方知乐很喜欢这种时刻,和叶瑜待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或者各做各的,互不打扰,但始终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一转头,余光都能瞥见那人的身影。 那是一种让人安静的力量。 “叶瑜啊,我有一个冒昧点的问题,”方知乐双手向后撑在料理台上,面朝叶瑜,却没有直视她,“那个,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回答,就不用回我。” 叶瑜停下笔,态度很认真,“你说。” 方知乐抓了一把头发,又摸了摸鼻子,最后整理领结,动无可动后才咳嗽一声,看天看地道:“那个,你和周家的婚约,你到底是怎么看待的呀?” 也许是现在的气氛太好,也许是面前的叶瑜太多乖巧,方知乐心思一动,就问出了这句话。 这个问题方知乐想过很多次,这些日子她尽量让叶瑜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可自从她和周家聚餐后,方知乐已经好几次碰上她和周美泽一同出入。 尽管都只有她们两个人,按照书里的剧情,只要周美泽身边没有一堆数字的存在,叶瑜的性格就不会转为偏执。 叶瑜转为偏执的点,在于她是否失去在乎的东西。 目前来看,她家叶瑜自我意识挺强大,对周美泽的上心程度不至于让她黑化。 但方知乐可能就是老妈子爱操心,一遇上叶瑜的事情就容易想多。 叶瑜的性格其实挺“薄”的,说是敏感都有点不合适,应该是某种自我封闭到非常严重程度的偏私狭隘。 可叶瑜又是善良的,这样说可能很矛盾,有时候方知乐都没办法用简单的话语去描述叶瑜,她这些年和叶瑜一起长大,多少能感觉出来叶瑜的真实性格。 简单来说,方知乐知道叶瑜从来不吝啬对他人的善良,却很容易把别人都放在一个人性的最低点,就是咱们之间好好相处但有一天你忽然变了脸我也不会震惊不会在乎,因为早有预料。 与此同时,叶瑜不太爱记仇,因为只要被她恨上的,就没有原谅的。 披了层散发善意外皮,内里却是淡漠的疏离,在有意识的克制之下,没有让自己生长出恨意蓬勃的枝丫,叶瑜在方知乐的陪伴下生活得安安稳稳,没有半点差错。 可书里的叶瑜比她来这个世界要早,要么是经历了女主受的身世,要么是融合了女主受的记忆,现在的叶瑜,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方知乐陪伴,很难想象她会有怎样的改变。 方知乐不希望叶瑜受剧情的影响走女主受的路,于是她也就直接说了出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问问,你对自己的人生有没有什么想法之类的。” 一遇到事情就嘴笨,方知乐忍不住抓了把头发,紧张地等待叶瑜的回复。 “其实这个婚约,是我定下的。”叶瑜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她说完就偏过头不去看方知乐的神色,笔尖一下一下戳在试卷上,不断重复这种机械行为。 在笔尖与试卷的碰撞撕裂声中,叶瑜再次开口,“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有点‘脸盲’,很难记住什么人,只能短暂记住身边常见的人,而那些人只要长时间不出现,我都会全部忘掉。” 方知乐的脸色霎时变得有点难看,她明白这是原书的意识作祟,女主受的世界里只有女主攻一人,叶瑜不免受了影响。 “后来,我就装作记不起所有人的样子,就算路上碰了面,也不会互动,”叶瑜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压下胸口憋闷的燥意,轻笑道,“没想到,这样竟然能记住。” 方知乐安静听着,若有所思。 “小时候奇怪的事情很多,”叶瑜说到正题,“喜欢周美泽也是其中一个。” 方知乐忍不住坐到叶瑜面前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紧张地看着她。 叶瑜笑了笑,语气有点疲惫,“也许是小时候没有人陪着,从老宅出来后,我还是个小孩子,整天跟在周美泽身后,她是个孩子王,会罩着我,给我买各种好吃的,天天拉着我走来走去,距离上的接近让我产生了偏爱,我就和爸妈说想要嫁给她。” “那时候爸爸的地位还不稳固,听见我这么说,就去和周家商量,周母很喜欢我,当做玩笑似的同意了。”叶瑜垂下眼睛,提起往事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轻,也有点飘,像在叙述某些晦涩的记忆。 那是残留在记忆里的混乱,整个童年就像一张最劣质的破烂编织布,兜头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上,走一步,都是灰尘腐朽的味道。 而她就像有一双大手在背后推着她走,力度很大,方向很准,推得她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手掌猝然被另一只手握住,方知乐拿走叶瑜已经戳歪笔尖的碳素笔,把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后来呢,既然是玩笑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后来就是我上了小学,初中,”叶瑜感觉手掌上被方知乐触碰的地方陡然生出一种热意,像是冬天的炭火碎屑滴落,带来令人紧绷的灼烧感,在那一片热度中,叶瑜带着一种自我怀疑的迷茫,轻声道,“我每次过年,都会重复这个要求,直到十四岁,家里父母订了亲,叶家和周家的商业版图再次融合,密不可分,我和周美泽也正式成为对方的未婚妻。” 方知乐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既酸涩,又苦闷。 像是吞了一大颗柠檬的果皮,混着残留的酸苦的柠檬汁,在口腔里留下满满的难以咽下的苦楚。 “现在呢,”方知乐说,“往事之事不可追,现在你是什么想法,还想和她结婚吗?” 叶瑜下意识就想说不。 可不知为何,在这个想法升起的瞬间,心脏骤然一震。 那道由于她最近心情很好神思活跃而长期没有出现的声音再次浮现。 含恨的幽怨之声像是从地底飘来,从她的耳膜、太阳穴直直撞进她脆弱的脑神经,回荡着一声又一声哀入骨髓的悲切泣音。 它说,叶瑜必须嫁给周美泽。 似是某种带有魔力的诅咒,引诱她不断往下坠。 叶瑜的嘴像是胶水般黏在一起,身上陡然生出大片汗水,掌心不自然地颤抖。 “叶瑜?”方知乐攥紧她的手掌,伸手去拍她汗水浸得发白的脸颊,声音急迫,“你怎么了?” “醒醒,叶瑜你那里不舒服,叶瑜你能听见吗……” 方知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叶瑜忽然像是丢了魂,身体呈现一种极度难受的应激状态,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无法给她回应。 方知乐拿出手机拨打120,刚要拨出去,身边的人忽然往旁边一倒,然后,终于清醒过来。 对上方知乐忧心忡忡的目光,叶瑜甩了甩头,笑道:“我没事,刚才有点低血糖。” 低血糖这种事情说严重也不严重,可叶瑜这反应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方知乐再也没心思去想什么婚约不婚约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叶瑜身上,生怕错过她任何一点反应。 “眼前能看清吗?有白点或者阴影吗?” “头晕不晕,胃里恶心吗?” 方知乐提心吊胆地再三确认需不需要去医院,换来叶瑜坚决不去的答复。 低血糖顾名思义要补糖,方知乐依次看过店里的糖浆,干脆给她冲了一杯纯糖饮料。 “你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啊,”方知乐递过去的时候仔细打量叶瑜的身量,眉头都要皱起纹路了,“瞅着也没什么变化,是不是最近学习太累了?运动太多了?” 叶瑜咽下一口齁甜的饮料后就拒绝再喝,“这是什么啊,甜到发苦。” “没有运动,学习……你低头看一眼我的卷子,”叶瑜试图安抚面前这个焦躁的人,“我怎么可能因为学习累啊,就是今天晚上还没吃饭,才会低血糖,你要是没事就快点收拾店,时间到了就下班,咱们去吃夜宵。” 方知乐当即就想推着叶瑜出门,或者扒开她的嘴塞食,气得发怒道:“你又不吃饭!” “哎呀我就是,忘了啊,”叶瑜站起来,揪着方知乐制服后面露出来的绑带,有一下没一下道,“你声音好大,我耳朵疼。” 方知乐一口气要倒仰过去。 “说你呢别扯开话题,”方知乐抽回自己的绑带,斜眼瞅人,心里的火蹭蹭往上冒,嘴上却舍不得说重话,“你青春期就喜欢减肥是不是?” 叶瑜嘟起嘴,说她小气,方知乐看她这个样子就来气,想起之前她十八岁有过一段时间就爱喝气泡水不爱吃饭结果贫血住院的事,掰过她的肩头,眼眉一横,气势就上来了。 “说你呢,认真听着,”方知乐语气转横,很霸道,“我不管你和周美泽的婚约是怎么结成的,就和你说一句,自己的人生最重要,就算你现在可能也许大概或者有那么一点儿一丢丢喜欢周美泽,也必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吃饭要认真吃,学习要认真学,感情呢要认真对待别为不值得的人浪费时间精力和感情,晓得不?” 掌心用力,指骨内陷,叶瑜的肩头被她攥住,面前被她堵住,眼里耳朵里都是方知乐。 这段话听着就挺掏心,叶瑜说不出一个“不”字,愣了半天,发白的脸色逐渐回温,又渐渐转为薄红。 叶瑜小声说,“我知道了。” 方知乐指了指她,转过身收拾台面。 叶瑜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蹲下去捡起试卷,坐回小茶几旁边写作业。 她试着再次唤醒那道声音,在心底对自己说要离开周美泽。 然后顺理成章,从心脏开始,全身变得麻痹冰冷,但症状比之前好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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