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Brittany记忆里头次见到的场景,她大惊失色,将窗帘翻来翻去,又将她的床翻来翻去,将还在赖着床不想起来的她翻来翻去,最后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忧着说, “Debby,你没有生病吧?” 虞沁酒将Brittany刚刚摸过油条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拿下来,极为耐心地说,“Brittany,你得先去洗手才能摸别人昨晚刚洗过的头。” Brittany有些为难,将油花花的手糊了过来,“那我帮你洗头。” 在被那双手糊到脸上之前,虞沁酒起了床,林映香给她倒好了牛奶,放在她趁手的位置。 她洗漱完出来,只将牛奶抿了一口,便放在一旁,没再喝,等林映香疑惑着望过来时,她顿了几秒,说, “今天不太想喝牛奶。” “嗯?我记得你每天早上都要喝的,怎么今天就不喝了?”林映香随便地问了一句,却也马上将那杯牛奶拿到另一边放着,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她看上去不会因为虞沁酒的行为而感到伤心。 这让虞沁酒意识到,原来不喝林映香给她倒的牛奶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她愣愣地看着林映香的动作。 林映香反而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又想喝了?那我再给你倒?” 说着,她打算起身。 虞沁酒却摁住她的手,低了一下眼,又抬起来,朝她笑,语气一下轻松下来, “不要,我今天不爱喝。” 这是她十年间,唯一一次拒绝喝林映香倒给她的牛奶。说来也奇怪,她一直不知道,原来拒绝一杯牛奶,也会是这么轻松的事情。 吃完饭,虞沁酒收到季青柚的微信:【今天周六,你会过来医院吗】 虞沁酒想了想,回过去:【上午公司有个项目会议,结束后过来看你?】 有了充分的休息时间,季青柚的微信很快回复: 【都行】 简短到只有两个字。 虞沁酒抿着唇,想再回复,攥着的手机便又“嗡嗡”振动了一下,她看到白色气泡跳了出来: 【到医院之前和我说一下】 虞沁酒没有反对:【好】 结束聊天,虞沁酒便前往公司之前定好的项目会议。会议的持续时间比她想象得要长,中途甚至还点了饭送上来,边吃饭边开,一直到了下午。 她有些疲劳地走出会议室,直属上司纪曼倩走在她身旁,看了她好一会,才犹豫着说,“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是觉得国内工作节奏太快吗?” 虞沁酒怔了几秒,摇头,“不是,只是我的睡眠一向不太好,有些失眠。” “在国外也是一样。”她补充了一句。 “那就好。”纪曼倩松了口气,这才将自己手里的资料递给了她,“这是我们分公司目前的项目介绍资料,你可以看看。” 虞沁酒接过来,有些不解,“和我们现在的项目有关吗?” “那倒没有。”纪曼倩的声音听起来很干脆,“其实是老板和我都觉得你在目前的项目里表现得很好,想把你留下来。” “虽然我们也知道你在英国待了很多年,这次仅仅是回来休假然后临时上任。但我们分公司的项目体量也不差,最近接到的也有许多大型项目,你可以看看这些资料,考虑一下,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可以参与的,毕竟这才是你的家乡,不是吗?” 虞沁酒抿着唇,翻看着自己手中的资料。 “当然,你可以不用现在给我们答复,离这个项目结束的时间还有一周。”纪曼倩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就算想去那边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不会说什么。” 没等虞沁酒回答,纪曼倩正想转身,却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头掏出两张票递到她手里, “这是我们之前打造的文化展厅项目,已经建成,过几天开业,你要是在这边有朋友的话,当然要是有爱人的话那更好了……” 她耸了耸鼻尖, “也许你可以去约个会什么的。” - 于是。 虞沁酒只能带着纪曼倩给她一大叠资料,以及那两张文化展厅的票,前往医院。 又经过与昨天一模一样的马路。 经停那个堵车的路口,密密麻麻的人声和车流声涌入脑海,虞沁酒有些心悸,双手紧紧扣着方向盘,缓慢地停在红绿灯前。 才彻底松了口气下来。 视线瞥到副驾驶上扔着的那叠资料时,她顿了顿,紧抿着唇,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是想过要让自己和林映香的关系变得健康起来,她是想要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只有这样强硬的分离措施,才能让她们的母女关系变得正常吗? 十年前,她分明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强硬的分离,如今回想起来,在那段时间里的,只有认定自己没有效用的痛苦。 短短的红灯时间无法让她想清楚这个问题,在车后其他车辆的催促下,她只能深吸口气,重新踩着油门,试图将这个已经摆到她面前的问题抛之脑后。 抵达医院的路线和昨天完全一致。 拐弯的路口,停下来的车,密密麻麻的人群,医院门口的那座女性雕塑,甚至是暖黄调的柠檬色夕阳…… 一切景象,都和昨天并无二致。 而虞沁酒和季青柚,已经安然度过了昨天。将车停好,虞沁酒下车发了微信给季青柚,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到住院大楼的消息。 她低着头发微信,结果那句“我到楼下了”才刚刚发出去,就不小心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肩,包掉了下去,她蹲下来捡,一个陌生小男孩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你是昨天手术室门外那个——” 完整的句子尚未说完,尖锐的声音就被捂住,依稀可听到“神经病”两个字。 记忆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唤醒,虞沁酒偏头躲开他们的视线,蹲在地上的脚麻了一下,没能站起身来,面前就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个夹杂着歉意的女性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好意思啊,我家小孩不懂事。” 话落,脚步声也跟着走远,还伴随着那个母亲教育自己小孩的声音, “乱说什么呢!” “不要随便看到陌生人就上去搭话!” 声音缓慢飘远,却仍旧窸窸窣窣地传到耳边。 虞沁酒却还停留在原地,很久很久,在喧哗的人群里,只是用垂落下来的发遮住自己的视野,安静地低头注视着自己的鞋,没能站起身来。 在后面持续的几分钟里,她的思绪好似飘到了昨晚在手术室门外的那个自己身上,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抽搐、被摁住,然后又被注入镇定剂,被围观,被外围的手机闪光灯闪到眼睛…… 好像一条上了岸却无法喘息的鱼。 无力地瘫倒在林映香怀里。 她意识到,尽管今天早上起来她下定决心战胜恐惧,可她的情绪就是会不稳定到这种程度。 只是一句小孩不懂事的戏言,就会让她不受控制地回忆着这些画面。在难以克制的情绪冲击下,她无法避免地产生某种消极想法:要是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呢? 住院大楼前门人来人往,不停地有人路过她。也有人停住脚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摇了摇头,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然后朝那人笑了一下,说,“谢谢,我没事。” 路人打量了她一会,点了点头离开。 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她才艰难地迈开步子,刚走几步,却又被一个表情看起来不太情愿的小男孩拦住。 “给!” 小男孩将手里的棒棒糖递给她,犹豫了好一会,扭扭捏捏地说,“姐姐对不起,我刚刚不该说你的,是我误会了,神经病是骂人的常用词,而且姐姐你也不是神经病,我瞎说这些是不对的……” 说着,他看起来好像是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掂了掂脚尖,看了看自己手掌心里写好的小抄,才继续往下说, “虽然姐姐你在生病,但我也不应该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你,更不应该在不知道什么是神经病的意思下,就跟着其他人说你是神经病,这样是不对的。” 他一本正经,喊着虞沁酒“姐姐”,一字一句地念完了掌心里抄好的几个字,又飞快地鞠了一躬,然后在虞沁酒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跑走。 留下手里还拿着棒棒糖,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转折得这么快的虞沁酒,手里的棒棒糖却在彰显着存在感。 她低头,凝视着那根棒棒糖,糖纸在廊前透进来的光束下泛着金光,是草莓味的,阿尔卑斯棒棒糖。 没急着拆开糖纸。 虞沁酒茫然地看着小男孩跑远的身影,抿了抿唇,说了一句迟到的“谢谢”。 对不起归对不起。 但收到糖果,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句谢谢。 虽然不知道小男孩为什么突然跑来道歉,虽然这个道歉还看起来有些不太情愿,虽然道歉这种事还被小男孩打了小抄。但虞沁酒的情绪的确因为“得到道歉”这件事缓和了一些。 她拿着糖果,脚步重新变得轻快。 于是在昏黄的夕阳下转身,一不小心,就看到了身后那个纤细柔软的身影。 人被罩在宽大的病号服下,肩上还盖着一个外套,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浑身笼罩着柠檬色的暖调夕阳,黑色的长发被巨大的风掀乱,在这一瞬间占据着她视野里所有流动的色彩。 修长脖颈还绕着一圈白色纱布,站在她的身后,镶嵌在所有变成灰色调的人群之中,很具有存在感地,很专注地望着她。 “季青柚……”虞沁酒捏着自己手里的草莓味棒棒糖,思绪开始将刚刚小男孩道歉的事与突然出现的季青柚联结。 “你怎么下来了?”她愣愣地发问。 季青柚推着吊瓶走了过来,迎着包裹着夕阳的风,动作很轻地将她手里的棒棒糖接过, “我本来带了两根棒棒糖,而且都是给你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试图用自己刚拔完针的手撕开棒棒糖的包装,但尝试了几下都没做到,最终只能又将棒棒糖递还给她,安静地注视着她,好似一种温顺小动物的求助。 虞沁酒明白了季青柚的意思,她将季青柚撕不开的棒棒糖包装撕开,送到季青柚手里。 季青柚接过,又拿着棒棒糖递到她唇边。 草莓味的甜润糖果香传来,虞沁酒怔了几秒,低头,咬住那根被递到唇边的棒棒糖,眼眶有些发热。 糖果清香在口腔弥漫。 她看到眼前的季青柚与她安静对视,没什么表情地说,“但是现在有一根归那个小男孩了。” 虞沁酒愣了几秒,还没反应过来。 季青柚就转身缓慢地走到垃圾桶旁边,将手里的糖纸扔到垃圾桶里。 而后又从自己空荡荡的病号服里掏出湿纸巾擦了擦手,反复擦了几遍,才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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