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探手捻下一段烛芯,烛光摇曳,渐渐明亮了几分。 “这件事,你夫人可知道?” 既便一时难以接受她的女子身份,但多年积累下的兄弟情谊,使他本能地担忧起黎遥君的安危。 此事非同寻常,若她的枕边人出了岔子,单是想想都令人心惊。 “知道。”黎遥君答。 杜松生诧异,“你们成婚前,她就晓得?” “嗯。” 蹙眉思索了一阵,他又问:“你与她,可是真夫妻?” 黎遥君点了点头。 杜松生面色变了变,宫中宫女对食之事他早有耳闻,京中的官员富商包戏子养娈童也并非罕见,可一旦发生在亲近之人身上,总归是有那么点异样。 “阿生,你介意?” 杜松生摇摇头,“比起你方才给我的震撼,这倒不算什么。” 黎遥君笑了笑,“这事仅你们二人知晓,再无旁人了。” 杜松生却突然想起书房内她的动作,说:“你确定再无旁人?” 他将椅子拉近了些,“先前你写下那几个字,又向门外指了指,是不是想说,你的贴身护卫也是女子?” “是。你想到什么了?”黎遥君见状,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那护卫是何来历?” 黎遥君回道:“圣上在浸竹司挑的暗卫,我拿不准她是不是被派来监视的,便一直防着。” “那就对了。”杜松生靠向前,“你现在是大将军,是男子,圣上要派,也该派个男子来。” 黎遥君仿如醍醐灌顶,经他这样一说,才突然惊觉发现封策也是女子时的那份异常之感从何而来。 静坐许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那……我的身份……圣上或许已然发现了?”黎遥君不禁忐忑。 杜松生皱眉,“可,圣上又是何时发现的?” 黎遥君静静思量了一番,说:“这护卫是我进京当日便由大太监安行送到我府上的,她又是封赏之一,而封赏,应当是与圣旨几乎在先后脚定下的。如此一来……至少是我打完乌然,还在甘州尚未受封大将军之时,身份便已暴露了。” “咱们大襄民风开放,却从未有女子进入过朝堂。假若圣上知晓了你是女子也依旧封你为大将军,这事情可不简单。” 杜松生的话似是给黎遥君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忽地笑了起来。 “管它简不简单,既然圣上没有斩了我,便说明我对大襄还有用处。” 她顿了顿,又说:“我本以为,向你袒露真实身份后,你会对我疏远。” 杜松生抬头看看她,“从学堂初识至今,二十八年,要让我突然割舍掉兄弟情分,的确是艰难。我与你实话实说,就在此时此刻,虽然心知你是女子,可我仍是把你当作男子来看待的。” 黎遥君笑笑,如此足矣。 她将当年劝说爷爷帮自己改换户籍性别一事向杜松生娓娓道来,末了长叹一声,说道:“在军营中日日都要提心吊胆,生怕身份暴露被拉出去砍了脑袋,其实我也曾后悔过,但后悔无用,已然太晚了。” 杜松生听完,随后问:“所以你选择做男子,仅仅是因为害怕生产出血身亡?” “嗯,可笑么?若不是当初对爷爷许下那番诺言,我是断然不会去从军的。”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杜松生开口又问道:“咱们多年未见,你就如此确定我不会将这秘密告诉他人?” 黎遥君回道:“那日早朝,冉禄当众给我难堪,其他人都在冷眼旁观,你却立即站出来为我说话,单凭这一点,我便信你。” 杜松生轻叹一声,“小临走了之后,我便只余你这一个兄弟了,你若出了什么事而我却漠然置之,他在天上看着也要唾我几口。” 说罢,他看向黎遥君,“万一日后我真的与你疏远了,你会不会怨我?” “不会。”黎遥君站起来走到墙边,继续说:“你又没做错什么,要怨,也是怨我自己。” “我若要疏远你,大抵也是因为你瞒了我这么多年。”杜松生整了整衣襟,“不过,咱们禾州人,讲究的便是一个豪放洒脱。左右你这兄弟我是扔不下了,往后就依然把你当作男子,权当今夜你什么都没说过。” “也好。” 黎遥君回头,“你倒是想通得快,清颜可是用了十年才过去这个坎。” 杜松生端起烛台,说:“能一样么,你八岁时咱们便相识了。” “外面大约快过四更,一会儿就该去上朝了。”他拉开暗门。 两人从暗室中走出来,粗略吃了些盘中已冷掉的宵夜,便各自靠在榻上的两头歇着。 “这木料好像没有你家在黑龙镇时的好。”黎遥君摸向榻尾。 杜松生睁开眼,“当年能带走的只有我爹偷偷藏在足衣内的三千两银票和一些零散首饰,中途还被流民抢走了不少。生下栀儿后,便典了这处宅院,我俸禄不多,又修了那暗室,家中的物件上自然是不如从前的。” 他侧过身,向黎遥君说道:“再过一个月我便要升任右参议,冯大人暗示我应感激太子提拔之恩,可这次升迁,我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右参议?”黎遥君一愣,这事没人同她说过。 “你且安心,有我的这层关系在,没人敢对你如何。”她向上指了指,“再说,还有那位。” 杜松生坐起来,问:“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太子的人?” 少顷,黎遥君答道:“是。” “何时开始的?” “这该怎么算。”黎遥君想了想,“兴许从我做副将那一年便开始了。” 杜松生搓了搓脸,闷声道:“我从前还不愿让你搅合进这趟浑水里,没想到,你倒早早地蹚了进来。” “京城里有人说你嚣张跋扈,连贵妃娘娘的侄子都敢打,我倒好奇,你为何要打他?” 黎遥君弯起腿,将手臂搭在膝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关于我受伤不能有子嗣的传闻你应当也听过,于情于理都是该打。” 杜松生道:“他虽是沉溺于声色犬马,可到底与皇族沾了亲,你需记得小心防范。” 蜡烛的火苗晃了晃,缓缓熄灭,一道青烟飘起,其后隐隐透出稀薄的晨光。 “老爷,到时辰了,早饭已备好了。”敲门声响起。 “嗯。” “大将军家的马夫正在外候着,您看要不要让他进去?” “进来吧。”杜松生说。 金绍进门后立即行礼道:“杜大人。” 随后向黎遥君说道:“爷,夫人昨日叫小的回府把朝服给您取了来。” 黎遥君抬手接过,“夫人起了么?” “起了,正与杜大人的夫人在膳厅等着您二位呢。” 两人漱洗过后换好朝服,待黎遥君走出书房,立于房门一侧的封策行过一礼,随即跟在她身后。 杜松生脚步顿了顿,打量了封策片刻,与黎遥君对视一眼,便向膳厅走去。 “爷,今日还晨练么?”金绍问。 “不练。” “先前云柳来问过封策,得知您二位一夜未眠,夫人说,若爷要晨练,叫小的务必拦下。” 杜松生听见这话笑了笑,“弟妹还真是关心你。” 黎遥君回道:“那你是没瞧见她训我的时候。” 进入膳厅,两人先后坐下。 黎遥君端起面前的碗大口喝着粥,抬手去拿馒头时看到赵清颜略显疲惫的面容,便问:“昨夜没睡好么?” 严心也道:“清颜,是不是换了地方不习惯?” “还好,大嫂。” 黎遥君往她碟中夹了些小菜,“多吃些。” 用过饭后,黎遥君便与杜松生同乘一辆马车,朝皇城方向驶去。 寅正初刻,杜府马车停在了宫门前。 冉禄看见她二人从车上下来,冷哼道:“竟也不避嫌了。” 这话声音不大,却被黎遥君听了个正着。 “冉大人,您岁数也不小了,当心再给自己气出个好歹来,我可不想违心去随那份帛金。” “你、你!”冉禄颤声怒道:“你还有没有王法!”此人开口便咒他死,实在可恨。 他身后的一人走上前,说:“冉大人,大将军如今是圣上器重的红人,难免会做些仗势欺人的事来,咱们呐,只管受着,谁让咱们没有人家的气运呢。” 说话的正是挨了黎遥君两记耳光的魏恒。 “我道是谁,日日泡在温香软玉里,被掏空了身子连个耳光都受不住的软脚虾居然也这般硬气了。怎么,又食了多少山参鹿茸?怕是补了也白补,不如将自己阉了,没准这肾亏的面相还能好转些。” 黎遥君说完,便懒得再多看他们,与杜松生一道往前方走去。 魏恒被气得脸色涨红,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旁人拉住。 郭韶转过身皱了皱眉,这两人,上次早朝时她那能言善辩的模样都忘了么,非要去惹她做甚。 “你这张嘴呀,就是不饶人。”杜松生说。 “也得分人不是,就方才那两个,脸皮早就撕破了,你退一尺,他们便敢进一丈。”黎遥君解下马刀。 踏入奉德殿内,黎遥君立于右首,身后是一众武将。 百官行礼后,便开始了这日早朝。 “圣上,离京请恩的吏部右参议正在殿外候着,是否需要召见?”一名官员问道。 皇上淡然道:“不必了,让他回乡好生将养着罢。” “是。” 沈如霖轻咳一声,上前说道:“圣上,江南异动,洧州驻军虽已平定,但为防患于未然,臣奏请将柃桥关守将燕铮调入长林军。” 皇上却望向黎遥君,“大将军如何看?” 黎遥君踏前一步,道:“回圣上,长林军久处京城,未曾经历过战事,若是遭遇训练有素的叛军,恐怕须臾间便会被击溃。臣与燕铮曾在禾州共同抵抗胡人,他有勇有谋,是统领长林军的上佳人选。” 岑立祖忽然走出来,“圣上,燕铮戍守禾州要隘,轻易不能调离。” 黎遥君回头,冷冷道:“岑大人上过战场么?你可知柃桥关周遭地形易守难攻?” 皇上看向殿中争执的二人,这道折子他早就看过,突然调回燕铮,应不是沈如霖与黎遥君说得那样简单,这不像太子的行事,更可能是黎遥君的意思。 燕家几代忠臣,一向远离朝堂是非,调燕铮回京,确是有利无害。 “封燕铮为平北将军,九月返京入总军署上任,协理长林军。” 一个时辰后,散了朝,众人陆续出了宫门。 黎遥君向沈如霖拱手道:“多谢沈大人。” 沈如霖微微点头,“大将军莫嫌我多事,燕家的家训第一条便是全心效忠大襄,旁的事,他们是不理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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