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男人在家人面前多不善言辞,在晚辈面前多威容俨肃,许老太爷一生纵横,从不曾说过这种柔软话语,老烟嗓低沉平稳,细细听来,和许景瑭许景珩兄弟俩,都有些相像。 许景瑭低下头,低低喃出一声:“阿翁……” 却连老太爷悠悠吐出一口烟圈,眯起眼睛道:“更莫忘了,要常回来看看你阿婆。” 方才还泫然欲泣的老太太顿时来了气,作势就要拿手里的痒痒挠敲老伴儿,中气十足道:“谁让你又在屋里抽烟?给我出去抽!” “……”老爷子不敢反驳,站起身灰溜溜往外去,好歹通过训斥孙子找回来点面子:“小奴才,看什么笑话呢,出来给我点烟!” 老太太拉住时佼的手,在屋里和时佼说话,从屋里能看见那祖孙俩站在窗外廊下的影子,以及……许景瑭抽烟,被时佼逮了个正着。 许景珩成亲八年,如今他夫人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老太太话里话外,难免催促些次孙媳妇。 时佼听着老太太语重心长的话,眼睛不由自主暗暗往窗外瞟。 许景瑭啊,她的“官人”,她家“那口子”,此刻正现在支开半扇的窗户外,身形虽然单薄,却足够让她依靠。 不知怎么的,时佼心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她自己的。 “寄奴,我们要个女儿罢。”
第14章 归处 上元节罢,新年才算过完,国朝万民各行其是,很快,冬去春来,伤痕累累的金氏已经康复得差不多,时佼跟母亲冬菱回葵州处理些家事。 冬菱再一次拒绝许景瑭同往的提议后,在葵州城外的官道旁的马车里与女婿作了别,时佼从马车上下来,拉许景瑭来到车后避人的地方。 “怎么了?”许景瑭问。 时佼伸出双臂,自腰身环抱住许景瑭,脸埋进那温暖的怀抱,瓮声瓮气的:“没什么,就是舍不得你……你的东西都带齐全了?” “带齐全了,”许景瑭回抱住时佼,柔声回应。 仲春伊始,正是北国乍暖还寒时候,怀里女子这样娇弱,只肖她稍微一触碰,腔子里那颗疏冷生硬的心,便化做一汪春水,叫这傍晚的春风吹得生出圈圈涟漪。 片刻,许景瑭低头贴进时佼脖颈,低低叹道:“你这样,叫我如何撒手,放你独自离开?” “唔……”时佼贪恋着这方怀抱,耳边传来的话语,又让她不得不松开了手:“暂时分开半个月而已,我很快就回去了,你回家后,先好生照顾着阿娘……” 说罢,快速瞅一眼被马车挡住一半的周围,没人,时佼两手搭上许景瑭肩膀,踮起脚在许景瑭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口,然后转身跑回马车,不等许景瑭给出反应。 去往时家的马车,很快融入官道上的车水马龙中,许景瑭未做逗留,掂掂肩上褡裢,大踏步进了葵州城。 她来见继父金刘三,带着金刘三与金氏入夏的和离书。 不过一个多月时间没见,金刘三苍老许多,两鬓灰白,眼尾眉心的皱纹多了很多,也没了往日那股精气神儿。 “成亲那年,你阿娘给我说过一个词,叫做荣辱与共。”金刘三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视线从许景瑭手里的那张纸上离开,抬头看向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空。 许景瑭没有接话。 夜幕四合,月亮昏昏惨惨的,半边身子躲在云后边,叫人看了欢喜不起来。点上一袋烟,用力抽几口,再长长吐出来,烟雾缭绕中,金刘三叹道:“城里虽然哪里都好,可我总觉得它不如乡下好。” “是啊,”许景瑭手里捏着母亲签字用印好的和离书,迈步进屋,把它压在桌子上,道:“如果你想住在乡下,我可以在乡下给你置办一座宅子,只是不能是金家。” “回道村罢,”金刘三眼神闪了闪,道:“落叶归根,女人不要我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就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不给你们多添麻烦。” 许景瑭鼻子发酸,忙把两手握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顿几顿,她放缓语速,想借此压下微微颤抖的话音:“儿如刘阿爷所愿,只是老宅已被你两位兄长把地皮瓜分,另盖成两座新宅子,刘阿爷欲归家,寄奴只能再为刘阿爷置办新宅,可妥?” “……”金刘三一口接一口抽烟,直到把一烟锅烟丝抽完,才点了一下头:“妥,”又问:“几时能回道村?” 许景瑭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约莫四五日后,我来接刘阿爷回道村。” “妥,”金刘三又是一点头,“当当当”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出来,往那边花坛里吐一口痰,边把烟锅重新装满。 然后点燃,继续抽,许景瑭站久了腰疼,便坐下来静静等待,她知道,金刘三定然还有话要说,或者说,他还有事情没有考虑好。 果不其然,在不停歇地抽了半袋子烟丝后,金刘三开口,用被烟丝熏嘶哑的声音说:“我给你们金家干了一辈子,你们母子俩,不能就这么用一座宅子就把我打发了,我干了一辈子,我为金家干了一辈子,一辈子的血汗……” “刘阿爷需要什么,尽管给儿说,只要儿力所能及,必全刘阿爷所愿。”许景瑭道:“这也是我阿娘的意思。” 金刘三嘴里嘬着烟袋,鼻子里哼了一声,像冷笑,又像嘲笑,吐出个烟圈道:“新宅子要大,做饭洗衣的都要有,我过完年五十岁,干不动了。” “管。”许景瑭一口答应。 雇佣几位洗衣做饭的人照顾刘阿爷,她反而比较放心,倘若不然,按照刘阿爷省吃俭用的性格,面缸里的细白面怕是放得生了虫,他都舍不得吃。 “还有,”金刘三用鞋尖搓着脚下烟灰,低着头,闷声道:“得有个给我暖被子的婢子,养活一个这么有钱的后儿子,他阿爷不能连这点福气都享不到。” 许景瑭不假思索:“刘阿爷所言甚是,婢子两个,买与刘阿爷用。” “你走罢,”金刘三背对着许景瑭,腰背明显变得几分佝偻:“我的病好了,四五日后来接我,届时给你和离书。” “好。”许景瑭答应,她知道,刘阿爷怕她不兑现承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景瑭迈步离开,离开前,她对金刘三说了一句话:“二十多年了,你到头来还是不知道,什么叫荣辱与共。” 金刘三回到屋子里,对着和离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抽了一夜的烟,险没把早晨来送饭的医馆伙计给呛死。 “荣辱与共。”金刘三披头散发,满眼血丝,在屋里手舞足蹈,嘴里疯了一样念叨着这四个字:“荣辱与共,荣辱与共……” 荣辱,与共。 许景瑭来葵州城,另有事情要办。她是葵州籍,只是居住生活在开州,许家当初并未将她户籍一并迁往开州,导致她现在无法顺利在开州衙门和开州商行办理开铺子的相关手续。 她准备开间铺子,做点能养家糊口的小生意。 家里人都商量好了,阿娘和岳母能在铺子里看看铺子打打杂,时佼会算账,还说要一边跟着冬菱学做生意,至于许景瑭,她就负责埋头干活,媳妇让干嘛就干嘛,做一个听话的好伴儿。 时佼和她母亲冬菱此番回葵州,就是来处理冬菱和她丈夫生前打理的铺子的。 她们已经决定,以后就在开州定居,再也不回时家,同时家那胡搅蛮缠的一家子有任何牵扯了。 /// 转眼,又一年暮春。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乃段祺同类之潇洒。 熊耳街许记修车坊里,许开拎着各种工具钻在辆车架子底下修车,他媳妇抱着刚刚三个月大的儿子在门口晒太阳;开州公府里,两天两夜没睡的薄云天,胧明时分刚把追了十几天的嫌犯抓捕回来,为抓紧时间破案,又顶着两个黑眼圈带人开始对嫌犯进行突击审讯…… 草长莺飞,天色晴好,濮水里正是河豚上来时,鱼担子给时记豆腐铺送来两小筐江里新鲜的捕上来的鱼。 进门左手边的柜台后,年轻妇人把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打,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来几吊钱,冲门外送鱼的年轻人道:“九伢子莫急着走,进来月钱结一下。” 十六七岁的鱼担子“哎!”地应答出声,帮这家好看的年轻掌柜把鱼抬进后院,脚下生风地跑来柜台前,开口先笑,叉手问了声:“老板娘安好。” “安好安好,”时佼把钱给这孩子,顺口问道:“你家中阿婆近日可好些?” 鱼担子把钱装进钱袋子,仔仔细细揣进怀里,用腰带勒结实,黝黑的脸庞上绽出个灿烂笑容:“看了大夫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就好,”余光瞥见装鱼的框子已经腾出来,时佼不多留这孩子:“快去忙吧。” “哎,好嘞。”鱼担子挑起挂了两个空框子的担子,步伐轻快地离开了时记豆腐铺。 “放了?”时佼问从后厨探出头的许景瑭。后者点头道:“放框子里了,你交代的,两斤豆腐,一斤豆干,这个天儿里,够他们祖孙俩吃好几天的。” 鱼担子九伢仔是从南方逃难来的,和老祖母相依为命,靠打鱼卖鱼为生,给豆腐铺送鱼,多得时佼照顾。 “赶紧忙去吧,立马就中午了,食客说来就来的。”时佼冲许景瑭挥挥手,低下头继续去算账。 这些账目本该昨夜就算好的,结果被某人搅闹,最后愣是啥都没整理好,只能她今天见缝插针地把账补上,想到这里,老板娘顿时觉得似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着也要摆治摆治某个只干活不操心的家伙,把吃的亏讨回来,谁知道她刚扭过头来,一个温软且温热的东西在她嘴上贴了一下。 直把她口中那句“许寄奴,给我倒杯水来!”的使唤,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你……你发什么疯!”时佼回过神来,脑袋往后一仰,一巴掌拍在许景瑭胳膊上,红着脸低声叱道:“青天白日,你发什么疯?!叫人看见怎么办!” 许景瑭身上还穿着围裙,两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再次凑近过来,狡辩道:“这不时不晌的,哪里来的人?哎呀别害羞呀,叫我再亲一个嘛~” “你再闹?”时佼实在羞得慌,随手拿起蘸饱墨的笔对着许景瑭,威胁道:“你再闹我就把你画成大花脸!” 许景瑭笑得更开心,微低下头来离媳妇更近,还把脸伸过来,欠揍道:“你敢画我就敢往你脸上蹭……媳妇媳妇,你再让我亲一口嘛,就一口!” “不让!”时佼把人往外推,严词拒绝:“赶紧回后厨和阿娘一起准备食材去,我阿娘过会儿就该抱着九月过来了,我又要带孩子,更算不成账,你快休要闹,听话些。” “亲一个就听话了,不然不听话。”许景瑭今日不知怎么的,还开始耍无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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