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独自被留在原地。 从这天起, 她再也不回答天韵的寒暄, 只因她发现,倘若她不答, 天韵便会每日来她殿前等她出现,她就能在一推开门的时候见到一株鲜红漂亮的彼岸花。而只要她答了,天韵就会离开。 她不知道,天韵当时是高兴坏了,又怕在师尊面前失了礼节,于是跑到雪地里去连滚了好几圈,一不小心栽进一个雪窟,摔坏了胳膊,爬了三天才爬出来。 后来有一天,天韵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旧雪活过的日子里,从未见过热食,更不可能尝过。还没闻到汤的味道,只是感受到温度,旧雪心里便已经很抗拒了。 天韵将汤放在门口,“师尊,这是弟子用采来的雪莲做的汤,师尊请趁热喝。” 直等到天韵离开,旧雪才从殿里走出来。 她没有像尹新雪那样尝试喝上一口。端起那枚形状不规则的小冰碗,旧雪来到殿后,什么都没说,便将汤倒进雪地。 她不在乎是不是糟蹋了天韵的心意。看着已经被天韵关上的院门,收徒以来的几个月里,旧雪第一次产生诛杀天韵的念头。 这碗热汤提醒了旧雪,天韵来自冥谷,身负葬气,属火灵根,本为寒羚山不可接纳之人,天韵若要长久在寒羚山呆下去—— 旧雪认为的“长久”比世人认知的尽头还要长久,则必须将天韵身上的烈火扑灭。 就明天吧,她这么决定。死亡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那天傍晚她去山巅弹了很久的箜篌,想到在之后的五十年里,寒羚山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在某一处的雪地里,旧雪弹了多久,天韵便安静地听了多久。 但天韵并不是旧雪的知音,天韵无法透过那箜篌之音得知旧雪在想什么。 第二天,冰原上来了一对老夫妇,来为他们病重的儿子求雪莲医病。 天韵于是将自己费了很大力气采来的雪莲给了他们,来不及再去采新的,天韵便取了一枚彼岸花瓣浮在雪水里,给旧雪端去了。 旧雪本打算今日诛杀天韵的,可是看到门前地上放着的‘汤’,没有像昨天一样冒出热气,是凉的。 她端起来尝了半碗,很清冽,有股淡淡的甘甜。她好像喜欢这个味道。 她暂时打消了诛杀天韵的念头,再过些日子吧。 …… 山中的岁月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是十二年过去了。 这些年里,旧雪经常会因为各样的原因而生出诛杀天韵的想法,每次有这个念头,旧雪便会于当时傍晚去山巅弹箜篌,彼时天韵无论手上在做什么,必定会放下所有事,坐下来,远远聆听箜篌穿过雪谷的声音。 -“师尊,你知道你每次坐在山巅弹箜篌时,我都会坐在冷殿前的阶梯上听吗?” -“师尊,你知道你弹奏的箜篌曲是世上最好听的乐音吗?” 天韵的声音浮现出来,这是谷梁浅复活的那晚天韵对尹新雪说的。 当时尹新雪问过天韵一句话:“即使五十年前诛杀你的正是箜篌冷弦,你也仍然认为我弹奏的箜篌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吗?” 没想到一语成谶。此刻尹新雪还想再问天韵两句话: “天韵,你知不知道旧雪每一次的弹奏,都是因为她下定决心要杀你?” “倘若你知道真相,还会认为旧雪弹奏的箜篌是世上最好听的乐音吗……?” · 这十二年对于旧雪,就好像天韵端来的那一碗漂着彼岸花瓣的雪水,本是寡淡,但终不至于太寡淡,反而因着彼岸花的存在,能从雪水中品出几分甜味来。 但对于天韵,雪山上的生活虽比冥谷的腥风血雨要平静,却十分寂寞。 她没有旧雪那么耐得住寂寞,山里几乎每一处雪地都被她踩过,每一处山头都被她翻过,白茫茫的雪山似乎哪里都差不多,唯独不太一样的,只有天池淡蓝色的水,看守天池的雪羚二总是很期待她来。 不过相比较于去天池找雪羚二玩,天韵更喜欢爬上冷殿之顶,从那里可以将冰原的风光尽收眼底。 旧雪从来没说过什么,但也发现了这一点。 冰原上偶有山外之人来访,有的是为一窥雪山的风采,有的是来向雪山立誓明志,有的是来采雪莲救命…… 有一天,冰原来了对凡界小孩,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他们费了大劲终于从冰地下挖出一株雪莲,竟高兴得原地跳起舞来,天韵看着,久违地有了种快乐的感觉。 旧雪看见殿顶上天韵的笑容,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天韵总是这么看着冰原,是不是想离开雪山了? 可是给天韵建的新殿早已修好,就在冷殿的后面,天韵若是走了,那殿该怎么办?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天韵走了,她怎么办? …… 没过几天,寒羚山向修真界宣告逆舟堂的建立,并向各修真门派和世家发出冰帖。 冰帖上言:凡未筑基的少年子弟,皆可尝试独立渡过冰原,若能上山,即可进入逆舟堂学习。 山上忽然热闹起来,天韵看着一个一个负箧上山来的少年人们,忽然觉得山里有了人间味。 旧雪站在天韵后面,看着天韵在逆舟堂里忙来忙去的身影,她第一次产生了安心的感觉。 原来天韵和她一样,也想有人为伴。可是她有天韵就够了,天韵为什么还需要其他人? 逆舟堂本是给天韵修的殿,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送给了天韵,只是天韵自己并不知道,逆舟堂是为她建立的。 这以后,旧雪从来都不靠近逆舟堂,她明白这群少年人总有一天会长大,会苍老,会步入晚年,然后死亡,他们中最长寿的,不过也只有几百年的寿命,在她漫长的人生里,太微不足道了。 她要的是一个可以‘永远’和她一起留在雪山的人。 ——她所谓的“永远”很长久,长久到寻常人终其几世都无法看到尽头。 这帮上山的少年里,有一个最顽皮的孩子,叫方路迷,听说他不服天韵管教,被天韵打过两顿。 有一天她在饮冰殿中,突然听见外面院墙上传来少年的声音:“天韵天韵,你快一点。” 紧接着是天韵的声音: “你轻点,要是被雪羚羊听见了,咱们就完了。” 当时旧雪手里拿着一只冰砌的小碗,那日是木曜日,这碗上的花纹恰是树桠的纹理。 她最喜欢的是火曜日,因为火曜日送来的小碗上刻的是一枚生长在火焰里的彼岸花。 这天是热汤,旧雪刚将汤倒掉,天韵就在这时来了,她像做错了事情马上要被抓现行的人,她盯着大殿门,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胸腔里的那颗冰心缓缓地跳了起来。 就像新生命发育时第一个跃动的细胞,当它被激发时,连带着神经一起跃动,那是第一次旧雪感觉到心跳的声音。 天韵推开门时,她已经闭上眼在地上打坐,身旁放着一只空空的小碗。 她听见天韵跪下去的声音:“师尊……” 跟她同来的少年也跪了下去。 过了会,天韵说:“原来师尊也会睡觉……我去试一下我师尊是不是还活着。” 少年似乎想将天韵拖走,“别别,我们俩熬死了你师尊都不会死,快走吧。” “我试一下。”天韵挣开他。 天韵跪着一步步爬过来,离她越来越近,旧雪听见天韵衣物在地上摩挲的声音。 与此同时,旧雪身上的刺痛感越来越强。 突然她感觉自己的眼角被人触碰,然后少年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喊:“你别上手哇!” 天韵在她身前说:“我要是亲一下我师尊,会奇怪吗?” “你疯了!——”方路迷大惊,“快亲啊!亲完赶紧走!” 旧雪听着天韵和那少年的对话,心里产生一种和平时不大相同的感觉。 原来天韵与旁人相处时是这个样子,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话要多,似乎也更自在些。 可是天韵一定不懂,经过她的这些人,没一个能陪她太久,包括她救下来的那株人参。天韵要她收人参为徒,但她一定不会收的。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唇上被覆上两瓣轻软的皮肤,很快,像雪花扑簌蹭过一样。 天韵碰了她,这是她当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即使她再怎么没有心,那一刻,她也能感受到天韵对自己的某种情愫,但当时她并不知道那种情愫叫‘爱’,她唯一大概能感知到的是,天韵会陪她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寒羚事伍 后来, 洛藕失窃,涓江、泗江相继决堤,天韵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那颗没来得及送给旧雪的红梅种子掉在地上, 一切从这里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天韵被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 寒羚山册第八卷上多了一条天韵的罪行—— “【惩】罪因(壹)——盗取洛藕, 致使涓江和泗江泛滥;对应惩罚——受一百零八枚蚀骨钉。” 旧雪看到这一条刑罚时竟只是松了口气, 有罪就要罚, 这是寒羚山的规矩, 也是她的职责,幸好只是受一百零八枚蚀骨钉, 不至于立刻就要诛杀天韵, 幸好…… 执刑那天,旧雪看见从天韵眼里流出似乎是水珠的液体, 她不知道那叫眼泪,只是当其中一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时候, 她感到一阵灼烫的刺痛。 天韵奄奄一息被雪羚羊背走之后,雪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盯着那滴眼泪看了很久,终于她抬起手,将眼泪送至嘴边, 轻轻尝了一口。 滚烫的灼烧感, 她的心似乎也被烫了一下。 只是这一次,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淡淡的悲伤。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悲伤。 后来她一直忙着处理水患,凡界诸多亡灵需要被引渡至天池, 天池的灵力消耗很快, 加上洛藕失窃, 雪地的灵力结构遭到破坏,原本好好长在天池的雪莲逐渐出现枯萎的迹象, 这一切都是因为天韵。 为了不徒添天韵的罪孽,旧雪于是命雪羚羊将全部的雪莲尽数挖出,送到凡界去救治百姓。 等她处理完这些事,已经过了五个月。这些日子里,受刑后的天韵一直没能下床。 失去了每日清晨寒暄的旧雪总觉得哪里空空的,于是常常来到天韵的屋子外面,一坐就是一整夜。 她需要一个可以陪她很久的人,无所谓中间有空白,反正她有的是时间等。 那天,方家派人将红梅种子送上山来。 时隔五个月,旧雪终于又见到了天韵。 天韵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拿背对着她。 当她将红梅种子放在天韵床头的时候,她听见天韵说:“师尊……我没有偷红梅种子,不是我……” 是不是天韵偷的红梅种子根本不重要,寒羚山册没有记载的内容她都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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