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又去见了安波里欧。 “林小姐,您还好吗?”安波里欧担心着她,“接下来,您又有什么打算?留下,还是离开?殉情,还是生活?” “昨天晚上,我梦到她了……我一度想寻死。因为我觉得,不能和爱人终成眷属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有勇气的人就该为了自由恋爱而战斗到底……不过,这都是过去的想法了。就在刚才,我的想法已经变了。” “之前我很担心您会选择殉情,因为,以死来表明自己的痴情,是很多国家的作者都会写的爱情故事,符合我对您的刻板印象……” “你的印象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她和安波利欧对话了。 什么才是世界,什么才是强者,什么才是人?曾经,她以为姑苏就是全世界。她对姑苏的所有山和所有水都感到亲切,也曾坐在故乡的土地上瞭望远方,瞭望那超越了她的想象力的空间,直到地平线显现出宁静的孟加拉玫瑰的颜色,直到她的心变得一片苍白。 离别了安波利欧之后,她踏上了回贾府的道路。故乡渐渐远去,她准备奔赴另一个地方。 她感到了姑苏。她原以为姑苏是世界,其实不过是一个角落、一段小插曲。这苹果花丛般甜蜜的故乡的朝霞,从这个角度望去,恍如一座因反射着早晨阳光而色彩斑斓的冰山。来自朝霞的金色水花在河流面上旋转、跳跃,柳树根织成的地网在她的脚下散发着炽热钢铁般的温度。这是故乡的温度,是大地母亲的温度。母亲是女人,徐伦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啊!究竟是因为你本身的亘古不变的博大魅力,还是因为你的神秘与悲惨,才使得黛玉被吸引住目光、被吸引住思想、被吸引着心,以至于会不由自主地爱上一个女人呢? 母亲河在身边静悄悄地流淌着。母亲河上的金波入水无声。母亲河,你生生不息,你见过多少小河的聚散分汇,又接纳过多少不为人知的风刀霜雪?就像那对于黛玉来说从来都陌生而遥远的大西洋一样?这时,风在耳边不停地沙沙。于是,林黛玉回忆起了父母的死亡,以及过去所有在她的人生中留过痕迹的人的死亡。 此刻,死亡——以及死亡的伴侣:生存,在她那浩渺的思绪空间中活跃着,令她觉得生与死都是如此甜蜜,如此亲切,好像她已经活了千百遍,死过千百遍了似的…… 她回到了贾府,这个早就显现出衰败之姿且如今终于衰败的地方。在她走之前,这里还有贾宝玉等一干人,现在却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她走至内屋,只看到了面容憔悴的紫鹃。紫鹃扑到她的怀里,一个劲地哭,告诉她这几个月以来生活是多么艰难,贾府是多么阴森,强盗土匪是怎样趁火打劫,府中儿女是怎样尽皆赴死,贾宝玉又是怎样出家而走。她也想过自杀,但最终放弃了,因为她想等到黛玉回来,不看到黛玉的身影她不甘心。 府中到处是土腥味,还有腐烂的味道,很臭。是尸体吗?人死在了这里,但紫鹃没有胆量和力气埋葬,所以尸体就一直搁置在原处?黛玉大胆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不管怎么说,都得迈出下一步才行,不迈出下一步,就无法继续生活。不过,决定要继续生活之后,又能做什么呢?黛玉安抚着紫鹃,思绪却早已飘远…… 成为一名小说家或者诗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刊登出我的作品?作品刊登出去后,仅凭这项收入能不能养活我和紫鹃两个人?如果不能生存下去,我又该去向何方?生活真的有我想象得这么简单吗?我以前从来都是在深闺里浑噩度日,对我想要的生活和我目前所处的社会现状的了解都有限,也许我的好高骛远与眼高手低会害了自己,害了无条件相信我的无辜的紫鹃……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步是必须要迈的。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一试,很多人值得一见,很多意义值得去追索…… 她有些犹豫地开口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收拾起来……” “什么?”紫鹃的眼里写满了疑惑,“姑娘,你说什么?收拾什么?” 思忖片刻后,她忽然坚定抬起头来:“收拾一切,一切!要战斗,要生活!” 随着这一句宣言的落下,紫鹃不禁将目光投向了林黛玉的黑眼睛。她不可思议地仰视着林黛玉。这时候,她既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欢喜,只是不由得回忆起了黛玉刚到贾府的那时候:很年轻,甚至很年幼,丧母丧父,寄人篱下,眼神中总是带着忧郁。她知道林姑娘有爱人,并且和那人注定难成眷属,难道这就是姑娘常年目含忧郁的根本原因吗?她不敢肯定。 不过,她永远记得当年黛玉说绝不选择他人的那一次:少女林黛玉口气坚决,一扫往日的忧郁,难得的眼露战意,好像要准备抓着名为“执念”的宝剑和敌人们厮杀到底似的。那从眉毛处一直流到眼角的漂亮的脸部线条,宛如延伸下来的刀痕,贯穿了她的两只熠熠生辉的黑眼睛。被这两只黑眼睛照耀着,一直深陷在苦恼和迷茫中的紫鹃也被影响了,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热血正在贯穿自己这具柔弱的、却又不堪柔弱的身躯。那一刻,就算林黛玉当即宣布说要带她一起远走高飞,跨越河山,跨越国家,甚至跨越整个世界,去寻找那位绿眼睛的异国女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那股热血很短暂。接下来,发生在贾府中的各种生离死别,磨灭了那一点幼苗似的脆弱的、还未成型的热血之念……我们是注定逃不掉这无形的命运的牢笼了!在这有限的、有束缚的、身不由己的时间,没有什么是真正有意义的、永不磨灭的、值得长青长存的,不是吗?她这么想着。因此,她便以为不会再从林黛玉身上看到那种充满战意的眼神了,也没有再对此抱有希望……然而,自以为已走上绝路的她又怎能想到,在历经了无数的死亡与失败过后,在此时此刻,这种熠熠生辉似的眼神会再度自林黛玉的双目中燃起呢? 于是,在这曾被林黛玉的一扫忧郁的黑眼睛所惊艳的多年后,紫鹃又一次找到了那种惊艳的感觉。紫鹃感觉到了新生,感觉到了一股热血在身体中沸腾,仿佛有一汪永不枯竭的浩瀚的星辰大海在体内流淌着,仿佛有那么一群勇敢的水手的笑语和那么一阵亢奋而绵长的汽笛声,在耳畔不断地回响一般。 紫鹃忍不住问她:“那么,姑娘,我们要战斗到多久,生活到多久呢?” “一生一世。”她说。 (完)
第16章 感谢阅读 = “林小姐,您还好吗?接下来,您又有什么打算?留下,还是离开?殉情,还是生活?” “昨天晚上,我梦到她了……我一度想寻死。因为我觉得,不能和爱人终成眷属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有勇气的人就该为了自由恋爱而战斗到底……不过,这都是过去的想法了。就在刚才,我的想法已经变了。” “之前我很担心您会选择殉情,因为,以死来表明自己的痴情,是很多国家的作者都会写的爱情故事,符合我对您的刻板印象……” “你的印象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么说,您认可我刚才的观点,林小姐?” “也不完全认同……人总是会改变的。随着进步,刻板印象便会被推翻,然后产生新的刻板印象,新的印象又会面临新的任务和挑战,历史就是这么一个不断推翻重组和筛选重置的过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肯定结局是什么样子,就像下棋一样……你可知道下棋?” “我只会西洋棋。” “那么,我可就要推荐你了解一下象碁了。卒的路线和结局有很多种,下到最后关头,小卒也能变成老帅。不到结束,谁也不知道小卒的结局会是什么。下棋的魅力,就在于此啊!” “那看来,您是打算继续将这盘棋走下去咯?现在,棋盘上已经只剩下你一个卒了,老帅已死,车炮已毁,还能创造出一个怎样的结局来?” “我不认为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一盘没有结局的、注定会被死亡与毁灭所填满的道路就是我的人生,我会与其决一死战,像徐伦那样。” “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这倒是很符合你们的佛教理念。据我所知,佛教认为,生活就是生、老、病、死,以及不幸。令人在开始时会感到痛苦的就是禅。禅产生生命,而只要生命还有一天是生命,就必定是不幸的,人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要承受羯磨。对于佛陀来说,最可怜的不幸就是不能跟爱人在一起……先陷入泥淖,然后得以明白生命如露亦如电。林小姐,您是打算皈依佛门吗?” “我不会这么做。如果遁入空门,躲避一切,首先会遭殃的就是我身边的人,比如紫鹃……很多人的命运都与我息息相关,我不会放下他们不管的。我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林小姐,你要明白,个体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个体甚至在历史的长河中激不起任何水花,能被铭刻在史书上以供流芳百世的人太少了,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历史的更是近似于无。我也尝试过扭转乾坤,可最后徐伦姐姐他们的结局,你也知道的……” “我能理解,可我不认为这种以结果来给整个过程下定义的做法是正确的。” “畸形的种子结不出完美的花朵,残缺的环境也养不出成功的果实。从花朵和果实的未来成效来看,确实能判断出根基不是吗?” “我不认为人们会因为结果而否定过程中的一切……能决定未来的,不是已经定型的某些评价,因为正如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都会不断推翻和刷新。真正能决定未来的,恰巧是我们此刻的所作所为。” “好吧,我无法反驳。可我希望林小姐你不要忘记,你对于人们来说,或者说对于我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过去式的人,也许你的一些担忧是多余的也说不定?你连自己的自由都暂且无法实现。” “所以,我的故事能不能在历史长河中激起水花,这种问题是无关紧要的……等到未来,所有党派的、所有国家的、所有种族的人,都过上了自由的、幸福的、没有差距与隔阂的生活时——就像你们替身使者之间那样,像我和徐伦之间那样——也许人们就有空闲思考这种问题了。不需要提心吊胆,不需要忧郁苦恼,没事时就劳动娱乐,翻书阅读,学习知识……那时候,也许人们就会无意间发现我的名字正躺在某本书的某一页的某个角落里?他们也许会给我杜撰一些或美丽或残忍或离奇的故事,但那又怎么样呢?大家都是幸福的,谁在乎我的真实经历和性格是什么?到那种时候,我这个个体的力量究竟如何,我的担忧究竟是否多余,也就完全无所谓啦……” “可就算如此,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抱有这种想法的话,这种理想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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