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难道你们那儿,连看海都是自由的吗?” “是的。” “你们没有皇帝?” “有总统。可以随便骂,随便批评。” “在我们这儿,哪怕撞了皇家的讳,都可能人头不保。” “谁都不能随便夺取他人的性命,哪怕你是当官的。违法了就要被法律处置,人人平等。” “皇室的人居然没有特权吗?他们不是想改规则就能够改?” “不可能。而且,在我们那个年代,总统——或者说最高领导人吧,每个国家的——大多是选举出来的。谁得票多,谁就当任。” “这是我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活环境。” “你们和自由真是差得太多了。” “咦,”黛玉突然提高了声量,眼里带着狡黠的光,看着徐伦,抿着嘴唇笑,接着,又好似故弄玄虚地在那里摇头,遗憾地眨眨眼睛,“你这不就是自相矛盾了?” “什么?” “真正的自由在于心……”她有模有样地模仿着,“这可不是你自己说的?” “我是说过……” “那么,我虽然享受不到自由,被重重现实所逼困着,也没有缘分生在更加自由开明的年代,但我没有为这一点而感到遗憾,我依然会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过好我的生活。现实没有束缚住我的感情。并且,我为以后的人们可以享受到我得不到的优惠而开心,为后世不用遭受我的苦恼和痛苦而开心,为以后可以出现一个支持人的自我发展的世界而开心——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自由吗? 我可以嫉妒你,可以请求你带走我,但我还是选择了接受,选择面对这个现实,因为我有选择心态的自由。我的心和你一样,也是自由的!”
第7章 (七) ====== 忽然,几只蝴蝶进入了她们的眼帘中。 黛玉兴奋地指着蝴蝶:“快看那儿!它们打算做什么?” “它们快死了,”徐伦说,“海边的环境并不适合蝴蝶生存,一般都是濒死的蝴蝶被风吹到这儿的。” “但你刚才说蝴蝶可以飞过大海。” “蝴蝶是我。” “这么说……”黛玉颤抖地放下了指着蝴蝶的手,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心疼地别过了目光。 徐伦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不忍心目睹蝴蝶死在岸边,不忍心看着它们落在地上的场景。奇怪的女孩儿,徐伦想,真的会有人会为花草蝶木这些玩意儿落泪吗?在徐伦看来,濒死的蝴蝶死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一种自然规律罢了,这里也算是蝴蝶的归宿,一种客观的现实,真的有必要如此触景伤情吗?方才黛玉的那番话,就已经让她对这个小女孩改观了,现在她愈发觉得,或许她之前对黛玉的看法真的很肤浅,这个女孩心中的世界可丰富着呢! 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她对林黛玉的感情就有了好几个大转折。起先,她只是觉得林黛玉很美,但观察一会儿后,她又无法忍受林黛玉的柔弱,认为她很矫情,不过,到这一刻为止,她已经开始佩服起林黛玉来了。 林黛玉趁着她在看海的时候偷偷打量着她。 她的嘴唇是礁石做的,被海浪拍打过无数次,却从没有服软过。她的眉眼是海燕做的,在绝对的飞翔面前,大海只能无能狂怒。她的身躯是高傲的战歌做的,听到这福至心灵的歌声,海水们如同年轻的士兵一般,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热血沸腾。而她的一身骨头——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简直就是一身长江似的铁骨头。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双跟海流交汇处的大陆坡上的青泥土一样的绿眼睛。一切正如林黛玉之前就做出的评价,空条徐伦是一个绿颜色般的女人。 徐伦肯定没有撒谎,只有英勇的祖先、沉淀了好几代的血统、美丽的母亲、顶天立地的父亲,才能拥有像她这样的一位后代……林黛玉忽然觉得心口发疼。 现在,那几只濒死的蝴蝶还在飞舞着。在那如同草径似的海平面上,它们像排队一般有先后地前进。最先要死的那只已经变得笨拙了起来,着急地扑闪着双翼,好似周围有一堵紧窒的透明墙壁一般,摇摇撞撞地在一个小圈子内打转。其他几只蝴蝶贴得更紧,但它们没有再在海面上前进了。徐伦说的是对的,海边的环境不适合蝴蝶,这几只蝴蝶已经放弃了飞越大海的白日梦,退居次等选择,只求能好好地归于岸边的泥土。它们成功回到了岸上,而最先暴露出死态的那只却还没有离开海。林黛玉被感动了。感动的情绪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当她意识到自己流下了眼泪时,都还没有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感动什么。泪意正在温热的眼眶中酝酿,其中似乎有对命运的哀伤。这只蝴蝶再也飞不动了,渐渐向下斜移,最后从空中落下。它闭着翅膀,似乎还在微微闪动着,但黛玉不确定这是不是风的作用。如果不是因为早已得知,完全看不出来它已经死了。 这是林黛玉第一次亲眼看见生物死亡,这个过程竟然如此寂静简单,且死去的模样和活着的时候并无差别,这令人感到命运是多么现实,无力反抗的感觉又是多么痛苦。 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她还会目睹更多的死亡。 她继而想到,风是能传播花蜜的香气,蝴蝶喜欢吸食这些花蜜,所以风便是为蝴蝶牵线的使者,然而,在它们无力反抗的时候,将它们带到这个对于它们来说残酷冰冷的地方的凶手,也是风。风助推死亡的动作和敛纹收翼的动作同时发生,死亡刺进了蝴蝶的身体。谁也不敢相信,平时那么温柔、那么乐于帮助的风竟然是间接害死了好友的凶手,谁也不敢相信,这样可爱、这样美观的一只蝴蝶,竟然就要永远埋尸土中,在海鸟的喳鸣与海水的往复之中渐渐化成灰都找不着的地下渣滓,再也回不到天空了。 可怜的黛玉!她这次也做了如此漫长,如此浪漫,如此忧伤的联想,也因为这副联想的景象而悄悄哭泣了,但这次却没有能无限包容她的父亲在身边,也没有对林家任劳任怨的丫鬟来劝慰她。她多么想举起自己的手帕,像以往那样一点点地揩去泪水,可她又不希望身边的徐伦第二次笑话她,她宁愿微微仰起头,强撑着不让泪水掉下来,也不想再露出那副让徐伦鄙夷嫌弃的模样。 她缓缓靠近海水,在徐伦的注视下,将一只手浸入水中。 这多灾多难的、辽阔博爱的、母亲似的大海啊!如果我可以永远注视着,永远向往着,该多好啊!她想。 林黛玉放眼望去。大海果真是看不到尽头的。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条没有尽头的、注定会被死亡与重生所填满的道路就是我的人生。 这就是我的人生,她想,为什么我没有早点领悟到呢? 她和徐伦沉默地沿着海岸线走着。她打了寒颤,徐伦没有外套,所以选择了蹲下来抱住她。她没有拒绝。在她们的身边运动着的,正是火炉一般从不曾停止过燃烧的海浪,以及阳光洒在海平面上的一堆荡漾的波光,恍惚之间,像是海面上下了一场雪。好一场浪漫的、皎洁的雪! “快看,”徐伦说,“海面上那么多光点,一直在晃荡,像不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在甩动自己的蓝色裙子?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姑娘?” 林黛玉在她的怀里抬起双眼,静静地看着她那坚毅的下颏线,回答说: “像一位强者在挥动宝剑。”
第8章 (八) ===== 两天后,正在书桌边看书的林黛玉忽然收到了贾敏逝世的消息。家人们在她去世当天待过的地方都搜完了,没有发现她留下的遗言。 林黛玉向窗外看去,顿时觉得由生到死的过程居然是如此舒缓,如此神速,又如此惊奇,因为贾敏的房间就在她肉眼可以看见的地方,而在她正沉浸在书海中的不久前,贾敏就在她可以触碰到的范围内永远离开了。那一瞬间,她觉得,就算是之前自己向母亲的房间无意中看过去一眼,说不定一切都会全然不一样。 在林如海语气沉重地嘱咐雪雁好好陪着黛玉,不要让她出门时,她主动对林如海说:“我要见母亲一面。”她想知道,母亲去世的时候,面容是不是依旧美丽,就像一位刚出嫁的年轻新娘? “我的母亲可是一位大美人儿……”——她想起了徐伦的话语。 林如海知道贾敏的性情,从来不喜欢虚张声势和铺张浪费,他自己也很反感过于繁奢的程序,这会让他觉得,似乎葬礼的重点不在于失去重要之人的悲痛,而在于显摆举行葬礼的这家人有多么高贵阔绰,让那些举办不了这种葬礼的人家在行道两旁低眉垂眼地嫉妒,真正应当被惦记的哀悼的意义早就被虚荣与酸气给染变味儿了。因此,贾敏的葬礼并不豪华,参加的人也寥寥可数,林家只是派人通知了一些记得名姓的亲戚,剩下的一切都听天由命了。果然,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望贾敏。 在黛玉跟着队伍走在后面时,有一双眼睛敏感地发现了她的异样,在她的身子快倒下时飞速上前,几乎是以瞬移的速度朝她奔来,然后用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 黛玉在徐伦的臂怀里稍微稳住了重心后,睁开了那双泪光点点的黑眼睛。 徐伦温柔地问她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如此虚弱还要跟着走这么远的路,可是黛玉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在她看到徐伦的这个瞬间,所有坚强与姿态都不起作用,她只能不停地哭泣。因为徐伦的出现证明了这样一个雄辩的事实:就连徐伦这个和贾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出现在这里了,贾敏那些血缘上最亲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来!等到将来林黛玉也去世了,这世界上还会有谁记得贾敏的美,还会有谁记得贾敏的好呢? 母亲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又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什么痕迹?还是说她也不过是美丽一点儿的普通女人——就像徐伦说的,是个封建时代女人——仅此而已?她为世界、为人类、为自己做过贡献吗?她真的幸福吗?以后还会有人记得她吗?未来有一天我也死去的话,会和母亲一样如此孤单寂寞吗?会有人记得我吗?我能在这世间留下什么?在这有限的、有束缚的、身不由己的世间,什么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不会被磨灭的、值得长青长存的?什么才是世界,什么才是人? 铁锹们一刻不停地铲着母亲似的泥土,泥土也一刻不停地往沉睡的母亲的身上洒落。泥土如同雨点般密集,却没有雨点的温柔。 “怎么又哭了。”徐伦无奈地看着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我想对你倾诉,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成熟,比我有眼界,比我有胸襟,你一定能给我正确的指导,可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况且我们之间有时代的隔阂,有些心事,你是不会懂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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