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月份就满十八了呀,四舍五入一下,可不就是个十八岁的男人嘛。”林浩轩回头望向病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孩,嗫嚅道,“再说了,一会儿他家里人来了,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呢。我要是不在,万一他们打你怎么办?”
“有你在就不打我了?”
“那当然了,有我在,我看谁敢打你。”林浩轩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捏起了硕大的拳头。他确实很壮实,让人很有安全感。
“那行吧,你在这里看着,我去买点儿吃的上来。”
两个人忙了半天,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半个小时后,林冬提着两份盒饭回到了医院三楼。
刚一靠近病房,她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争吵声。
“……给我儿子撞得这么厉害,各种费用加在一起,还有精神损失费,怎么说也得赔我们一百万,不然的话,我们是不会出院的。”
“你想的挺美的,张口就是一百万,怎么着,你是不是知道我姑姑开的是宝马车,故意来讹我们啊。”
“余老师,说实话我真瞧不起你,你家就这么缺钱吗?”
“余老师?”
林冬的心里一惊,她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观察口,望着背对着她的那个小个子女人,渐渐地感到,她的嗓音是如此熟悉。
可是过去,这声音是温柔甜美的,今天却是中年妇女的那种带着麻木与冷酷,尽力嘶吼的声音。 她又走近了些。
看见了那件套在她身上的洗得发白的淡红色外套。
林冬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她还记得,高一的时候,因为自己寄宿在大姑家,过着没人关心的日子,总是一副穷困潦倒、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样子。
某一天中午,余老师突然拆开一件新衣服,对林冬说,这件衣服我买大了,估计你穿的话正好合适,我就免费送你啦!
林冬已经忘了当初是怎么拒绝她的,但每次回想起来,心中都会悸动不已。
现在再看见这件衣服,她心里突然有说不出的心酸。
“一百万很多吗,我可怜的儿子都成这样了,我要一百万怎么了……他以后要是生活不能自理了,我可怎么办?”
里面的女人抖动肩膀,在林浩轩面前哭了起来。
林冬推开门,走了进去。
“余老师?”
余清丽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林冬,片刻,她怒吼道:“人是你撞的对不对,你给我准备好赔钱吧!”
林冬望着余清丽那张苍老的失去了生气的脸,默默地点头道:“余老师,你要多少钱我都会赔给您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老姑,你怎么能这样,她这是在讹人。”
林浩轩比谁都急。
他知道姑姑现在根本就没有钱,这一百万叫她去哪里赔。
再说了,根本就不合理呀,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她的不合理要求,连争辩都不争辩一下的,这简直也太不像姑姑的作风了。
难不成她是怕这个泼妇不成?
林浩轩气不打一处来,便侧过身来,愤怒地推了一把余清丽,骂道,“身为一个老师,你在学校外面偷偷办培训班就算了,你还讹人,你可耻,你不要脸,死泼妇!”
余清丽哎呀一声扑倒在地上。
林冬脸色一凛。
她上前去把余清丽扶了起来。
“余老师,你没事吧?”言辞之间的心疼、关切让余清丽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半晌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林浩轩还在发愣,就见林冬气势汹汹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抬起手,以雷霆之势,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余清丽和林浩轩都呆住了。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如同结了冰一样。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的老师。”林冬护在余清丽面前,指着林浩轩说道,“给她道歉,现在立刻马上!”
咔嚓一声,冰全都碎了。 ----
第三章
“你是林冬?”
余清丽表情木然,似乎不太能想起这个名字对应着什么特别的人,她朝林冬讪笑了一下,喃喃地说道,“啊,抱歉,教过的学生太多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林冬眼睛闪亮地望着她。
“2002年,在二中,你是我们高一(8)班的语文老师。”
“那个时候,你最喜欢我了,常常叫我去你单身宿舍玩。那个时候……啊,有一次,你还要把身上的这件衣服送给我呢。”
“哦,是吗?”
余清丽低头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目光里并没有忆及青春的喜悦,有的只有窘迫和难堪,为了逃避这种难堪,她转个身,木然地在病床上坐了下来,伸出她那枯黄的手握住儿子的小手,像是陷入了什么茫然的境地。
林冬被晾在那里,尴尬万分。
她低下头,心里难免感到很受伤。
还以为自己是余老师心目中最特别、最难忘的那一个,谁知道到头来,余老师压根不记得她了,多么讽刺啊。
余清丽只在高一教了林冬一年,高二高三时换了另外一个姓许的语文老师,可林冬仍跟她保持着密切的来往。
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听歌,一起学英语,甚至一起谈论各自的烦恼,她们两个形影不离的关系,让很多同学一直都很嫉妒。
高三的时候,余清丽终于把自己给嫁了出去,嫁给了刚考上本地公务员不久的一个同样高龄的外地男人。
婚礼那天,她特意叫人去班里喊林冬。
很多人都到齐后,摄影师拍了一张师生照留念,穿着廉价婚纱、被众人围起来的余清丽将林冬叫到了她的旁边,占据C位。
林冬高中毕业后,大学第一年因病休学了。
这一年,余清丽常常发邮件来关心、安慰、鼓励林冬,使她从心灰意冷中渐渐地振作起来,熬过了那段人生低谷期。
这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余老师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林冬失望到内心苍凉。
她默默地注视着余清丽那略带沧桑的背影,还有耳边不易察觉的几缕白发,渐渐地,从满肚子的生气恼火重回到了深深的怜悯和疼惜。
林浩轩躲在病房最里面靠窗户的位置。
他坐在一张方凳上,叉着两条修长的大腿,眼睛卓有兴味地瞧着这两人,心里嗤笑道,看吧,余老师早把你这个学生给忘干净了,你还在这里自作多情,多余挨那一巴掌我。
病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哼……我可怜的儿子,你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余清丽小声啜泣起来,“刚生下来的时候一只耳朵畸形,到现在妈妈都没有钱给你做矫正手术,害得你自卑,性格内向孤僻,现在又被车撞成这样,你该多受罪,多疼啊……”
林冬这才想起来,余老师的儿子李子西出生的时候,右边那只耳朵是畸形的,听力也不大好。那个时候,余清丽推着婴儿车出去晒太阳的时候,也会刻意把儿子那只不好的耳朵给盖住。
医生说,这叫先天性小耳畸形,最好在十二岁时做矫正手术。
现在李子西已经十五岁了。
他右边耳朵的部位只有一根腊肠状的小肉团趴在那里。
难怪他过马路的时候会那么迟钝。
余清丽压抑地哭了起来,她趴在李子西那条没被吊起来的右腿上,嘴里的话语也变得含混不清了。
“我该怎么办哪……老天爷啊……我们娘俩怎么就这么不幸啊……呜呜,真想死了算了……”
林冬再也无法忍受这令她心如刀绞的哭泣。
她拉过一张方凳,在余清丽面前坐了下来。
拉过她的手,含泪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对不起,余老师,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得你儿子在这里受罪,我真该死!他以后有什么问题我都愿意负责到底。”
林浩轩在那边一脑袋问号。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俗气的、令人讨厌的老师,怎么就让林冬这么的尊敬和爱戴,还大包大揽的说出这种话来。
“你……”
余清丽已经不好意思在提一百万赔偿的事了,她看着挂着眼泪、看起来很真诚的林冬,隐约想起一张脸来。
回忆使她头疼,回到现实,她有些为难地说道,“别的先不说了,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先替我照顾我儿子。我现在每天又要在学校上课,又要在外面弄培训班,实在是忙不过来。”
“没问题的。”
林冬拿出兜里的纸巾,递给余清丽。
“医生说他在这里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静养了,我不知道我要是去您家里照顾他的话,方不方便,要是不方便的话,我把他接到我自己家照顾也行。”
“啊方便。”
余清丽对林冬升起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以致于她一口答应了这个人,叫她住进自己家里。
她一边擦拭脸上的泪水,一边眨着红肿的眼睛连连点头,“我就住在一中的教师家属楼,家里平时就我和我儿子两个人。”
“哦,这样啊。”
林冬有些意外,她不认识自己,还会那么信任自己。
琢磨了一会儿,她心里突然又咯噔一下,看来,余清丽这是跟她的那个公务员丈夫离婚了,孤儿寡母的,怪不得过得这么艰难和沧桑。
她对余清丽的心疼又多了一成。
“那我怎么办?”
林浩轩大声嚷嚷起来,他哭丧着脸,对余清丽说道:“余老师,我老姑回来可是专门来照顾我的,现在去你家住了,我咋办啊,我还每天走读呢。”
余清丽一时犯了难。
“总不能叫我也住到你家里去吧?”林浩轩见她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便嘟囔了一句。照他跟余清丽敌对的关系,她愿意跟让他住进她家里才怪。
林冬瞪了林浩轩一眼,扬起手来,又想揍他。
余清丽赶忙抓住了林冬的手,制止了她。
“我看可以,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而且林浩轩啊,这样你也不用每天跑来跑去的了,省下的时间多做几道题,到时候才能考个好大学。”
虽然暂时还想不起来林冬是哪个学生,但她作为林浩轩的姑姑,肯定不会是个坏人。这样想着,余清丽便站起来放心地赞同了林浩轩的方案。
她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去培训班了,就这样吧。先就麻烦你了,林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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