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忆起了杜芢在这五年间对她说过很多次的一件事,就是她俩在梦里都不会真正死去。哪怕真的遭受了在潜意识里足以致死的冲击,最终也不过是会换一种身份在梦世界的其他地方重生而已。 荀安刚才刚恢复意识时一直都忘了这件事,直到现在眼泪流尽,理智才重新占领高地。 这样一想,杜芢之前说无论怎么折磨她都行,还有最终没发现遗体也就都说得通了。荀安想着想着面色又不禁冰冷了起来,杜芢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会被感情给左右理智,但现在她不在自己身边,再想想这事,那真是怎么想怎么不是一回事。 母亲和朋友们过早地消失,以及杜芢彻彻底底骗了自己,把自己困在了梦里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荀安越想越觉憋屈。 一旁的护士看着她变了脸色还以为这是她彻底发疯前的预兆,连忙问她没事吧,需不需要什么关照。但荀安只是笑着说没什么,只是她自己想开了而已。 荀安仰头靠在了短短的床后背上,心想着不该再给悉心照顾自己的护士增添麻烦。而且话说回来,这梦中的医生技术可真好,自己受伤到现在身上居然都没什么痛感,特别是左腿,一点不好的感觉都没有。一边想着她就一边拉开了一直搭在自己身上的厚被子,观察起了自己身上的伤势…… “我腿呢!”一声不亚于“杜芢啊杜芢”的嘶吼瞬间响彻整片大地。 “她腿呢,她问她腿呢!”护士转头向门外喊去,不一会儿,另一个护士就拎着一个长袋子赶了过来,“腿来嘞!”他说那话的语气就好像在喊青椒炒肉丝上来嘞。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荀安,被塞进了荀安怀里的她的左腿,以及护士,三个东西,面面相觑。 “抱着它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荀安无言,此刻只有委屈的吸鼻声替她回话。 后来在夜里她也想了很多,她想着要不要咬舌自尽重开一次随杜芢而去,但一是不能确定重开后她的腿能不能回来,二是她不知道杜芢会不会回来找她,于是她便抱着自己可怜的左腿,放弃了这个想法。 被截肢后的阵痛就像她总是慢半拍的大脑一样后知后觉地袭来,这痛苦越多一毫,荀安脑海里“一定要找到杜芢要个说法”的想法就越深刻一分,她仰头喝下了一口掺杂了过多泥沙的饮用水,难以抑制地咳嗽了起来。正如她心里那掺杂了过多爱恨的纠结感情,它们共同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告诉着她,下一段旅程的大门,将就此打开。 ----
第7章 第十年(1) 每当荀安在部落晚会上喝大了,炫耀起自己曾经在战场上当独腿战神的疯狂岁月的时候,总会引来阵阵哄堂大笑。 没人相信枪与大炮的存在,也没人相信这个四肢健全的天降之子,曾经会有一段熟练运用拐杖的岁月。 这时荀安就又会解开自己绑成辫子的长发,大闷一口酒,然后说一些“那是上上个世界的事,你们这些才出生了几个月的梦中人怎可能会懂”一类的话,她一说完,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在今天的晚会上还有人笑断了气,被他身边的大祭司给噎了口咖喱才缓过来。 荀安不服,她愤然离席,穿过丛丛雨林,来到了因为抽中了烂签而不得不在悬崖边上负责站岗的自己的魔法徒妹身边。但这忠心的少女也不乐意听自己师傅酒后胡扯,她只会不停劝自己的师傅多喝点解酒药。 特别是当荀安又聊到“我一定要找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逼她说出退出指令,她要是不说我就把她掐晕,然后再人工呼吸把她救醒,然后再把她掐晕”这种话的时候,她几乎把自己的随身草药瓶给伸到了师傅的嘴边。 “师傅,虽然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但你这想法太扭曲了。”戴了不合头围的巨大魔法帽的少女说道,“多喝点草药调理一下吧。” 荀安犟不过自己的徒妹,就只好接过瓶子一口闷了下去。她抬头望见三两五彩飞龙掠过夜空,想起多年前在某个布满显示屏的房间里,自己在某处屏幕上所见的飞龙,可远比不上今天的这几只更具压迫性,也更动人美丽。 后来呢?后来啊,魔法点燃篝火,篝火演变为战火,战火蔓延至城邦,城邦中又点燃了无数篝火,篝火终有烧尽之日,灰烬又归于尘土之中。在下一次篝火点燃之前,这个梦戛然而止,正如先前的一二梦境一般,戛然而止。 荀安如一位入戏极深的演员,她在哭笑中打转,在开口说话与缄默不言间反复纠结。有人予她相信,有人骂她神经,有人深陷于故事而无心管她言语,也有人在临别之际将她双手紧握,问她一个足够她想很久的问题。 “不知为何,我开始相信你说的那些故事了。”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如果我们的生命都是虚拟,我们的记忆都是虚假,那么,我们为何存在?” 能够跨越无数世界的神明啊,你能否告知我,我们为何存在?生命为何存在? 你又为何存在? 荀安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当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人问她类似问题的时候,她也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她如一叶孤舟,在千变万化的梦境之河中随风漂流。 她见证着越来越多的意识如雨后春笋般于这片大地上生根发芽,也见证着无数近似于生命的存在在她脑内降临又融化。他们并不全是如自己“母亲”那般意识到梦境的表现形式,但真实就是真实,你与他们稍加相处,便能感受到真实与虚拟的不同。他们不像宅女和青春痘总是在温和地支持着自己,与他们的相处充满了变化,无序,甚至是大跌眼镜,而这就是真实人类的证明。 在这充满了“人的灵魂”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以她为主的故事,也没有了第一个梦中的有序与友善,只有着一个又一个的遗憾与怅然。单机游戏仿佛一点点变为了真人快打,她有时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寻找着杜芢,还是只是在麻木地求生存。 孤独与困惑每每将她包裹,能够连接理智的唯一绳索便是那一句句的“我们为何而活”。她跨越沙滩也跨越荒漠,在城市的夜空下久久静坐,在动荡的海面上拿笔写下一日日的枯燥生活。在她写到第四年零十天的时候,她在遍布丧尸的荒凉城市中望向了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那家伙不知啥时候成了这座破烂城市的代表发言人,正在屏幕上告知大家能够领取补给品的特殊地点。 她就那样看着相比四年前一点没变的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突然觉得,她不恨她了。 或许从来也没有真正恨过她。 荀安听取着那并不清晰的音频,背起了自己的背包。她现在自认思维无比清晰,那个关于生命的问题已在她的心中写下了题干,她现在只想更认真地去寻找那个拥有唯一解答资质的人,去求得一个足够安慰无数迷茫灵魂的最终答案。 天气正好,晚霞如画卷般旖旎风光。 · 没人想到在这荒地之中还会藏着一座废弃游乐场,正如没人想到那最初平平无奇的梦境竟能演化成如今的模样。 近五年,跨越五个世界,从一个,到上万个,“灵魂”的存在几乎达到了梦境的全覆盖,这是杜芢曾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的盛况。 虽然他们距离真实的人类还有一段距离,比如在思维复杂性上的差异,但整体上已足够近似于人。相当于梦境扩展装置内被分裂出了无数人脑在同时进行思考,她发掘出了一片崭新的宇宙。 僵直状态已不复存在,因为这已不再是演戏,而是生活。荀安也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梦中各处都同样充满生机。 杜芢坐在这座游乐场的老旧长椅上,感叹着大脑的美妙,深深伸了个懒腰。她现在不敢睡去,因为不会再有人能在适当的时候叫醒她,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她望向了停靠在不远处的那艘属于自己的城邦战舰,它像一堵巨大的城墙立于游乐场一旁,上面点点亮了灯的方块展示着它的生命力。杜芢伸手在空中划出一条横线,调出面板,又温习起了自己记录的当前梦境的设定: “这是一个大地被污染后的世界,能够生存的土地非常有限。几十艘水陆两栖城舰运载着数批人类在地球上寻找着新家园,先找到的城舰原地建立家园,还未找到的城舰则一边一路补给一边继续着寻觅的旅途,地球生活仿佛被过成了星际时代。” 她看到这里笑了一下,心想荀安确实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人,过去估计没少看影视作品。 “这里没有魔法,却有着近似于魔法的‘机械适应性’。简而言之,就是这里的枪械与人心相连,枪械使用比起水平更看天赋。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难以射中靶心,有天赋的人闭着眼也能让子弹绕弯。” 杜芢在这里的天赋很一般,能混上个舰长多亏了自己熟练的精神控制能力,但这能力随着灵魂们的复杂化也越来越难以起效,估计再过一两个梦她就该为生存发愁。她想起了之前面板上的报告,荀安作为梦的主角,在这里的天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只可惜即使面板被升级多次,她也无法获取到荀安的有效定位。她们两个真人的存在与整体大地图相连,梦中任何角色都能被面板定位,唯独她们二人不行,这是装置目前的一大缺陷。 过去的被试者还能通过僵直状态的范围来确定大体位置,而放在现在这种异常状况下也已不再起效。 不过真定位了又如何呢,她现在可没法待在荀安身边。 “我真的需要弄明白他们到底为何会出生……数据还不够……只希望你,能再多给我带来一点惊喜。”她对着面板喃喃自语。 “哦?那现在这样够不够惊喜?”那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在咫尺间响起。 树叶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杜芢后悔起自己偷溜下舰吹风的行为,她现在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看来我真幸运,拼尽全力找了两个世界就找到了你。”荀安站在长椅旁,笑眯眯地说道,杜芢不知她这笑是真笑还是暴风雨的前兆。 她观察起了现在的荀安。她应该是利用“除回忆梦之外的梦,都会允许你保留上一场梦中想保留的身体特征”的机制而重新蓄起了长发,并在某场科技发达的梦中去掉了自己的雀斑。她没再像学生时期那样将长发绑起,而是如瀑布般散开,与她曾提到过的自己向往的造型基本一致。 杜芢不自觉看愣了神,以至于逃跑的反应速度都慢了两秒。 但整体发挥还算正常。 她沉默地在这荒废的游乐场中跑着,躲着,丝毫没在意身后紧追不舍的荀安都在喊着些什么。在梦中无需电力也会常亮的昏黄路灯安静地点缀着这副画面,让这出称不上幽默的古怪喜剧也迸发出了那么点浪漫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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