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地叩问,奢求一个无解的答案…… 说的不正是自己么。 她望着沉寂无声的孽海,仿佛照见了过往的三十余年,前一半的烽火恣肆,后一半死水般的沉沦。 不禁在想,哪一天自己死了,这三万六千阶的奈何长路,又能上到第几阶呢。 ……恐怕一阶也上不去罢。 “那辞雪也是怨念极深的人,定然不肯入了轮回。”子夜转回了话头,“更何况她回阳间作了孽,算是阴间的重罪。若让鬼差瞧见了,决不会轻易放过她。” “若是始终不入轮回,又会怎样呢?”萧凰追问。 子夜望向海天之间,悬浮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黑石。 “灵火烧尽,魂魄就化成这样一颗顽石。 “石头里,藏着不灭的执念。 “带不走,也留不住。 “长经孽海摧磨,渐渐也就魂飞魄散了。 “这石头,也是有名字的—— “娑婆。” 萧凰莫名觉着这名字很美。 娑婆…… 是欲,是缘,是苦,是劫,是羁绊,是因果,是求不得,又放不下。 “想来辞雪也有一颗娑婆石。”子夜紧盯着灵火的动向,“朱公子的魂魄,就关在她的娑婆里。” 萧凰似懂非懂点着头,却见一路上许多亡魂,每个都要盯着自己看一会儿,盯得她心底里发毛,问道:“它们看着我做什么?” “你的阳气太重,冲撞了人家。”子夜翻了个白眼。 事前她也没想到,萧凰的阳气会这样重,比寻常武夫还要重得多了,难怪会引起蜮鬼的注意。真不知这蠢女人是吃什么长大的,难不成天天生啃鹿茸当饭吃? 阳走阴本来就是逆行,更不好带着个火炉子招摇过市。子夜只得停下脚步,忍着阴寒过体的痛楚,将背上一缕阴鬼之力渡到了掌心。抬掌凑到嘴边,呼出一口桃谷的真气。两股气息一交合,遂凝成一颗雪球儿似的内丹。 “含在舌底,压压你的阳气。”子夜一甩手,把内丹丢给萧凰。 萧凰依言噙住了内丹。凉津津的,泛出一股桃木的清香。 “这是什么?” “我的内力。”子夜转身赶路,“事成了,记得还我。” “怎么还?”萧凰想着已经吃进嘴里了,忍不住追问道。 子夜不再搭腔,只顾闷头前行。 萧凰只好乖乖闭上了嘴巴。 又赶了许久的路,忽听得海面上一阵嘈杂,只见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拖着粗大的锁链,另一头锁着个浑身血迹的女鬼,正自悲泣鸣冤,僵持不下。 只看这女鬼一身侠客的行装,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衣身点点斑斑的都是血迹。脖颈上一道数寸长的伤痕,显是被锋刃划过,自刎而死。 这女鬼神色悲怒已极,口中喊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话音一落,却被鬼差抡起铁鞭,重重打在肩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不要管。”子夜加快了脚步。 萧凰想起她方才说起辞雪的事,原来亡魂去阳间作孽,乃是阴间的重罪。想必这女鬼回阳间去寻仇,却被鬼差捉拿个正着,不知被带回酆都城后,要遭到什么严酷的惩罚,想来也是个可怜鬼。 正瞎想着,忽觉掌心的桃铃猛一剧震。正警觉回神,手腕已被子夜紧紧捉住! 只看少女脸都吓白了,颤声道:“快跑——”话音未落,便拖着自己拼力飞奔! 原来在桃铃响应的一刹那,子夜已是隐隐嗅到了那股气息—— 那一股令她吓破了心胆的,沁着脂粉香的,比火海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的…… ……血腥气。 是红衣! 萧凰虽对阴阳气息无甚察觉,但看子夜这副神情,自然也猜到了来者何人。心胆一震,马上急运轻功,片刻间飞出数十步远! 子夜嗅着那股血腥气越发浓烈,深知再要跑动,只怕身形太过显眼,定会被红衣察觉。当下狠一咬牙,拉着萧凰转了个弯,躲在一颗丈许长宽的娑婆石后,示意萧凰屏住呼吸。 她知道,红衣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可怕。 哪怕萧凰含着自己的内丹,也不足以全然掩盖身上的阳气。 万一被红衣闻出生人的气息…… 简直不堪设想。 下井前,子夜在心里发过无数个愿,千万不要遇上红衣,千万不要遇上红衣,千万不要遇上红衣…… 何曾想,这一劫到底是没能躲过,又在这茫茫孽海上狭路相逢。 所幸桃铃感知敏锐,二人逃得及时,暂且没入了红衣的眼。 ……余下的,也只有求祷上苍,千万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 至少…… 子夜看了一眼身旁的萧凰,心下一遍又一遍地求恳着。 ……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啊。 刚躲藏不过一瞬,便听远处的孽海上火声尖锐,紧跟着又是两声惨叫,却不是那女鬼的嗓音,倒像是走兽的嘶吼声。 子夜听见这两声惨叫,心跳差点撞出肋骨,掌心湿漉漉的掐满了冷汗。 她听得出来,是鬼差死了。 ……红衣究竟有多大的胆子,连冥府的鬼差都敢杀!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紧接着,便是一串铁链震碎的声响。 隐约的,子夜听见那侠女问话了。 “你……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红衣没有立刻作答。 子夜耳旁桃铃微晃,登即预感到不妙—— 毕竟是修为百年的厉鬼,方圆几里的生人气息,怎么可能全无察知? 耳听得锐风袭近,子夜立马翻了个身,面对面地覆在萧凰身上,尽可能遮住她散发的每一寸阳气。 甫一翻身,便听“喀嚓”一声,刚倚靠过的石壁迸裂开来。裂缝里钻出锋利的鬼火,紧擦过二人不敢有一丝喘息的鼻尖,张牙舞爪肆虐了一会儿,终是烧了个空,满不情愿地消退而去。 子夜猜到,红衣隐约嗅到了这边的阳气,故而将鬼火凝成箭矢,射来试探一二。 万幸……只是箭矢。 倘若是她亲自过来…… 只怕二人已是死无全尸了。 正稍觉庆幸,桃铃忽然震得厉害了些。 糟了! 她……她…… 似乎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子夜实在没有办法了。
第28章 娑婆(四) 心下一横,伸手握住萧凰的双掌,掌心贴合,十指紧扣,猛运起背上的阴鬼之力! 一张张鬼面刺青在身周游走,所过之处,尽是切心噬骨的剧痛。从脊背,到肩胛,从臂膀,再到手腕……一路直蔓到双掌心,又如森森麻麻的虫矢一般,争先恐后爬上了萧凰的肌肤! 萧凰感到一袭敲骨吸髓的寒气钻进掌心,直顶上天灵盖。七经八脉似被冻成了冰,冰里还掺着钢针,刺得一身骨血奇痛难忍。禁不住紧咬唇瓣,大颗的冷汗直滚下脸颊。 可她一丝一毫也不敢乱动…… 就连颤抖也竭尽所能地制住了。 她很明白,子夜是在救她。 为了瞒过红衣,除了动用少女的阴鬼之力,彻彻底底压住自己的阳气,当真是别无他策。 阴鬼一附上萧凰的身躯,子夜顿觉桃铃松缓了些。 想来是这边的阳气太太折弱了,红衣闻不见生人气息,不免有些迟疑,停住了脚步。 可桃铃分明还在颤动。 ……想来红衣就在左近,迟迟不肯远去。 阴气还是不够! 子夜咬了咬牙。 她脚尖一踮,偏过脸庞,径直凑到萧凰面前—— 就这么严丝合缝地…… 吻住了女人的唇。 萧凰瞳中大震,仿佛脑海里窜起一场大火,轰然烧成了一片白地。 她觉出少女的唇吻软极了,又蓄满了阴冷的力道,正一点点把内息渡到自己口中。 真气一口一口灌入咽喉,五脏六腑浸得凉丝丝的,漫开了清远悠长的桃木香。 仿佛遍体刺寒的阴鬼之力,都丝毫不觉难熬了。 子夜感到左耳下不再颤动。 ……桃铃,停下来了。 又听得远处风声轻落,想必红衣终于是走远了。 子夜心头垮了一垮,可依然不敢松口,还要紧含着萧凰的双唇,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渡将过去。 余光一斜,刚好藉着方才鬼火烧裂的石缝,远远望见孽海之上的两道鬼影。 果然…… 正是那一抹刺眼的猩红。 子夜暗自催动耳识,依稀能听见两鬼的说话。 “你想报仇,我可以帮你。” 她不禁发觉,红衣的嗓音虽然沙哑阴寒,却摆不掉生前的妩媚,像是练过唱腔的,还颇有几分悦耳。 “怎……怎么帮?” “想杀谁,杀多少,都可以。” “你为何要帮我?”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这……怎么说?” “天道无公,当以鬼道逆之。” 子夜听到这两句,不由得想起了辞雪,骤一下恍然大悟。 此前一直想不甚通,辞雪和红衣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如今听见两鬼对话,辞雪一案似乎通顺了许多。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原来红衣对辞雪,也是这般的替鬼行道! 因为朱公子对辞雪负心,辞雪含恨而死,于是就托付红衣,问朱公子索命复仇? 再然后……红衣就替辞雪抓来了朱公子的魂魄?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这才是红衣真正想要的! 子夜的脑筋越转越快,又听那侠女沉默半晌,终究是发话了。 “……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我要这五大门派……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成。” “你……你这就答允了?” “说到做到。” 子夜听红衣答应得爽快,心头打了个寒颤。 五门盟会,寸草不留…… 十月廿三,又将是一场惊天血案。 可还未等细作盘算,便又听二鬼说起话来。 “你要什么报酬?” “用不着。” “那你……” “我要你,当一名鬼士,做我们鬼道的弟子。” “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弟子。” “这……我……” “怎么,不愿意?” “我没想过……” “怎么?你还想乖乖喝了孟婆汤,入了轮回道,去到那五浊恶世里,再走上一遭又一遭?” “不……不想。” “还是想同我们一道,断了那人间的罪孽,颠倒这三界的不公?” “……嗯。” “叫什么呀?” “师父。” 时至此刻,子夜似乎想通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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