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刚刚贺止戈的威胁之语,贺廷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 贺止戈以为他会怕死吗? 不。 恰恰相反,贺廷无比期待着死亡的来临。 多年期待终成空,母妃的表情,一定会变得……很有趣。 贺廷漫不经心地想,贺止戈到底什么时候才动手? 他真的很想死。 - 太傅府里。 贺止戈上完香后,走到了尤听的跟前。 “皇姐。”他唤。 尤听冷淡道:“我今日心情不佳,你最好别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贺止戈笑容发苦,顿了顿,他说:“我只是想问皇姐一句话。” 深沉的目光落入尤听的眼中,说不清辩不明的情绪翻涌成潮。 “皇姐是否愿意,”贺止戈一字一句地说,“跟我一同离开?” 这离开,指的自然不是太傅府。 皇姐是聪明人,他一向知道。 而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往往不需要那般直白。 只是一个眼神,尤听便懂了。 “与你一道离开,然后呢?” 清冷的声音融入呼啸的风里,四周有雨不断地砸在脚下的地面上。 黑沉的云下,是狂舞着的白幡。 尤听的眸光如刀。 她说:“做那不得善终的乱臣贼子吗?”
第55章 病愈【二更】 贺止戈难堪地抿紧了唇。 “皇姐, 你应该清楚当下的情况,只有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么,”尤听漫不经心地道, “可我觉得,这场赌局,你必输无疑。” “你走吧,别脏了太傅府的路。” 贺止戈垂下眼睫, 等他再抬头时, 眸光再度变得锐利起来。 他看着尤听,轻声道:“皇姐会后悔的。” “我会证明给皇姐看, 我配得上这天下,”他盯着尤听的眼睛, “也配得上皇姐。” 话音落下后, 贺止戈不再留恋地转头离开。 雨还没停,他大踏步,径直走进了风雨之中。 尤听看着他的背影。 她想,这应该是她和贺止戈之间, 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点姐弟之情, 已经被时光消磨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经风一吹,便烟消云散。 正有些失神之际,头顶忽然被一把伞遮盖,挡住了淅沥的小雨。 尤听侧过头去,对上宋窈姿沉静的眸光。 她唇边扬起很浅的笑,脆弱得好似水中花影。 “殿下, 莫着凉了。” 宋窈姿轻声地又道:“这些天,多谢你。” 今日是停灵的最后一日, 很快,就会有人将宋太傅的棺桲抬走,埋在坟山之上。 本来依照宋太傅的官职地位,应该单独修建墓穴,大肆操办。 但他生前清廉,不喜喧闹,也不讲究风水。 在此之前特意留下了口讯,言明以后为他在瑶山之上,随意找个能埋的地方便好。 尤听问:“为何是瑶山?” 宋窈姿看向瑶山所在的方向,低声道:“因为那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在那里,能够俯瞰整个京城。” 宋太傅一直相信人死如灯灭的道理,魂归天地,什么也留不下。 但临了,他还是希望,死后仍然能够看见脚下的这片土地能够山河无恙,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 尤听慨然:“宋太傅一生为民,俯仰天地,是个当之无愧的好官。” 宋窈姿道:“阿翁,也是最好的阿翁。” 她回过眸,和尤听目光对上。 自从阿翁离世后的这些天,她一直浑浑噩噩的。 整个人仿佛身处在见不到头的苍茫原野上,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只能看见浓郁的雾气。 进退维谷。 阿翁没了,她的家没了。宋窈姿不止一次地想,干脆就直接任由黑暗将自己侵蚀。 可在这个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耳畔的声音。 那声音说:“你还有我,窈窈,我会一直在。” 是……殿下。 每当宋窈姿转过身时,总能对上尤听注视的目光。 仿佛是在履行她的诺言——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宋窈姿抬起手,握住了尤听的手。 她将对方的手掌带起,很轻地落在自己的颊边。 肌肤相触的温度,再次将她从地狱带回了人间。 送灵的队伍吹响了唢呐,哀乐声中,宋窈姿小声说:“谢谢你,殿下。”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那口紧绷的气骤然一松。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体力不支地晕倒在尤听的怀里。 - 按照朝廷的律令,宋窈姿这种情况,应该在家丁忧三年。 但念着宋太傅的功绩,宋窈姿又刚刚入朝,宁景帝大手一挥给她免去。 贺止戈以边境战乱的理由,率领手下离开了京城。 这仿佛成了某种信号,京城里能够大致看清形势的人,心头都浮现出隐隐的不安。 皇帝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上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公务多半是分给贺长思和贺廷几个皇子。 由定西郡主所主持的女子武举,在这些日子里如期举行。 有了尤听和宋窈姿前面的帮忙,来参加的人数竟然不少。 历时数天,选出了最终的名单。 宁景帝所给的任务完成,齐鸢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西北——比起京城,那地方显然更需要她的镇守。 她将武举中的佼佼者带去了西北军营亲自培养,打造了一支全是女子组成,在后来的战争中赫赫有名的凤卫。 齐鸢走的那天,尤听问贺长思:“不去送送郡主吗?” 贺长思摇了摇头,他笑着道:“我与郡主的道,一直都不相同。” 再去见她,不过是徒增烦忧罢了。 京城的雨,落不到西北的天地。 许久前贺长思便明白,那团自由的烈火,终究要回到原本的地方。 人不能那么自私。 想得到什么,却又要以毁灭它的方式。 贺长思笑了笑,灿金的日光溶于他的眼眸中。 他说:“如此,便最好了。” - 宋窈姿自那日昏倒以后,直接大病了一场。 缠绵病榻半月之久。 这些日子里,尤听直接从公主府搬住进了太傅府。 甚至取代了莺儿的职责,为宋窈姿擦汗喂药,都是她亲力亲为。 朝廷之上正因为宁景帝的身体而忧心,没人有闲暇去注意她的逾矩行为。 青粟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殿下似乎对宋小姐太好了一点…… 不过,这都不是她一个丫鬟该管的。 所以她从来不问,还会很懂事地主动拉走莺儿,留下尤听和宋窈姿单独相处。 宋窈姿的意识总是不清楚,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像是溺水的人,抓不到任何东西般的没有安全感。 她紧紧蹙起秀眉,喊出下意识的呼唤:“阿翁……殿下……” 手指接着被人抓紧,尤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安抚她:“我在。” 也许是听了进去,宋窈姿虽然依旧紧闭着眼,但眉头一点点地松了开来。 神智彻底清醒的那日,宋窈姿慢慢睁开了眼。 窗外的光线透过薄纱,刺在眼皮上。 她有些不适地微微眯眼。 手指略略动了动,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宋窈姿低下头,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几根手指正被人握在掌心里。 暖意丛生,从相贴的地方一直浸到骨血中去。 是尤听。 尤听趴在床榻边沉沉睡着,这姿势想来并不舒服,她的眉心无意识地轻轻皱起。 宋窈姿凝神望了她半晌,这段时间的模糊记忆接踵而至。 她心头又酸又软。 本想要轻轻收回手,将尤听扶到床榻上去睡。 但只是刚刚一动,那睡着的人便立刻醒了过来。 尤听睁开双眸,眼里残存的睡意顷刻间消散无踪。 对上宋窈姿心疼的目光时,她还以为自己是生了幻觉。 “醒了,”尤听抬眸看她,“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宋窈姿摇摇头。 她问:“这些天,都是殿下在照顾我吗?莺儿呢?” 听她的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尤听起身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她将杯子递给宋窈姿,“润润嗓子。” 然后才问答宋窈姿的问题:“是我主动要留下来照顾你的,你别怪那丫头。” 宋窈姿捧着温热的杯盏,愣愣地道:“殿下千金之躯,如何能……” 一根手指忽然落在了她的唇上。 尤听对她弯了弯眼,“窈窈。” 她说:“对我而言,你亦是无价之宝,同样珍贵。” 宋窈姿的心头猛地一撞。 “对了,”尤听道,“前些日子,我的手下找到了相思缠的解药,你那时还在昏迷,我已经给你服用下了。” 那是她在宫宴那日后,便派出去寻找的人。 直到现在,才传来了消息。 ……解药? 宋窈姿怔怔地眨了眨眼。 若是发生在事情的最开始,这消息她求之不得。 但兜兜转转到了如今,她心里反而生出了几分怅然。 仿佛这般……与殿下的联系便少了一样。 她脸上的情绪实在是藏不住,尤听一看就猜了个七八分。 她将人抱进了怀里,低低说:“没有了相思缠,我也依旧会在你的身边。” “我们之间,确实是因相思缠而起,但远不止是因为这味药毒而已。” 清柔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安抚住了宋窈姿失措的心。 她感受着对方的温度,正在慢慢地将自己包裹住,也随之闭上了眼。 殿下说得对。 她们之间,本就不止是因为相思缠。 即使没有了这药,每一寸骨血与肌肉,都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彼此的味道。 尤听又低声说了许多。 白日里,她会连带着宋窈姿的公务一起处理。 忙完以后,则赶回来照看宋窈姿的情况。 连同宋太傅入土为安的一切后续,尤听都已经妥帖地安排好了。 大约是因为阿翁离世,宋窈姿忽然变得脆弱了许多。 望向尤听的眸光雾气氤氲,她湿红着眼:“殿下对我这般好,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还。” 尤听探出手指,将她眼角的泪细细擦去。 “那你便长命百岁,”她的目光和宋窈姿相缠,神情认真地道,“与我岁岁年年。” 宋窈姿贴靠着尤听,漂浮不定的心骤然有了归处。 她勾着尤听的手指,宛若孩童间许诺时的行为。 “好。” 宋窈姿诚挚地应下,轻声说:“我愿意同殿下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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