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作不喜欢后院有一群莺莺燕燕,因而给了那些姨娘们选择的机会,让她们可以自由离开。 除了另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叶姨娘,其他女人都千恩万谢地跑出了宋府。 尤听也没走。 她就靠着门框,看着那群女人们藏不住欢欣的背影。 踏出宋府大门的那一刻,哭得可比在宋大帅灵堂上时真切百倍。 叶姨娘慢吞吞地走过来,看着尤听:“你为什么不走?” 尤听道:“离开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回家么?” 她语气淡淡:“但我没有家。” 叶姨娘愣了愣,看着尤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病相怜。 她低声道:“大帅院子里那些女人,多半都是被他抢过来的。” “但我不同,我是被我爹娘卖去的。” 也许是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或者宋大帅的离世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感,她忽然生出了想和人倾泻的欲/望。 “我那时不肯,我娘亲自动手,给我灌了两大碗迷药。” “昏过去的时候,”叶姨娘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扯了扯嘴角,“我只记得她说,得宠后莫要忘了阿弟。” 叶姨娘性子倔,在宋大帅手里吃了很多苦头。她的腿也是那时候受的伤,因为没有及时医治而落下了病根。 一个身体有疾的人,回到家里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叶姨娘很清楚。 还不如在这四方小院中孤独终老。 尤听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没关系,都过去了。” 叶姨娘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但说出这些沉重的话后,她的心情松快了许多。 “多谢。” 叶姨娘离开了,尤听还没走, 她在等人。 宋大帅确实很疼爱宋镜辞,为她花大价钱购买了一架钢琴,还专门设置了一间琴房。 从宋镜辞的房间,到琴房这条道是必经之路。 这些天里,宋镜辞每日都会去琴房练琴消磨时间。 估摸着时间,就快要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尤听便看见了道熟悉的身影,从转角处缓缓行来。 大约是因为小盈的事,宋镜辞现在并不喜欢带着丫鬟,常常是自己孤身一人。 见到尤听时,她微微惊讶地杏眼圆睁。 “姨娘。”宋镜辞唤了一声。 后院的女人不多,这段日子宋镜辞见到尤听的次数不算少。 但几乎都只是打个照面的功夫,不像现在,尤听显然是有事等她。 宋镜辞心底无端兴起几分紧张。 好奇怪,以前不是没和父亲的姨娘相处过。但面对尤听时,总觉得不一样…… 和初见那时相比,尤听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因为还没出宋大帅的丧期,穿的衣服颜色偏浅,打扮得也很素净。 可即使如此,依然压不住那容貌里的三分艳色。 像是皑皑雪色中,枝头横生出的一抹红。 宋镜辞停下脚步,问道:“姨娘可是有什么事?” “小姐的琴弹得极好。”女人望着她,艳丽的眉目微微下弯,染着若有似无的媚色。 “不知小姐,能否教我?”
第96章 纯粹的心 宋镜辞怔了下, 颔首应下:“当然可以。” 琴房离这里不算远,她和尤听并肩而行。 风掠过两人的发梢,将身上浅淡的香味吹融在一起, 又送到鼻尖。 宋镜辞不由地心想,这味道总觉得有些许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她侧眸,余光窥见身侧的女人秀丽的侧脸。 恍惚间, 她的脑海里似是划过了什么。 如同流星一闪而逝, 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偷偷打量,女人忽然转了转头, 轻声问道:“怎么了?” 视线猝不及防地相接,那人的眸光深邃如海, 勾人魂魄般的倒映出宋镜辞的模样。 没来由的, 宋镜辞脸色微红,慌忙地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她心底暗自懊恼,怎么会做出这般失态的举动。 大概是这些日子遭遇的事情太多, 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晃神了吧。 尤听唇角轻扬, 心想这位大小姐果然单纯。 乱世之中,这样的性子才显得更加珍贵。 不过,也正是因此,后来的宋镜辞才会遭受那诸多磋磨。 半晌,琴房便到了。 尤听跟着宋镜辞走了进去,房间很宽敞也很干净。 因为宋镜辞喜欢安静,周围并没有安排丫鬟, 清扫之类的事,都是亲力亲为。 有时候宋镜辞弹琴的时候, 那群丫鬟们便踩着隔壁院子的墙,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着。 这样新奇的西洋玩意儿,全省城都只有宋府才有。 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宋镜辞从来不会苛责她们,偶尔还会问问有没有人感兴趣来学。 但身份摆在那里,地位悬殊,丫鬟们没有一个敢答应的。 万一她们粗手粗脚将宝贝弄坏了,就是杀了她们全家人可都赔不起。 很多时候,宋镜辞其实觉得在宋府里的日子挺孤独的。 以前还有小盈陪着她,现在也没有了。 所以当尤听提出这个想法时,她心底还挺高兴的。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架古典钢琴,以及两个琴凳。 窗台上放着个花盆,种的是尤听叫不出名字的花。白色花瓣尾端缀着一点蓝,随风轻轻摇曳。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 宋镜辞走过去坐下,随后招呼尤听坐在她身侧。 纤长的手指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她轻轻弹奏出一段最简单的音阶。 “这是最基础的,”宋镜辞道,“你来试试。” 尤听将手跟着放在钢琴上,压下一格琴键。 钢琴发出清越的一声。 宋镜辞低眸,微笑着道:“姨娘的手好看,又细又长,最适合学这个不过了。” 尤听指尖滑过,十分流畅地跟弹了那段音阶。 她抬眼,对着宋镜辞露出个浅笑:“是这样么?” “手指可以再压下去一些,像这样……”宋镜辞向着尤听那边倾了倾身,耐心地教她手势。 时间不知不觉地在琴声中流逝,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宋镜辞过得最为放松的一天,心绪难得地安宁。 仿佛这世界上的所有喧嚣都湮没在房门之外,只剩下了她和房间里的另一人。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 却不想,对方也正好望了过来。 眸光对接的一瞬间,宋镜辞的呼吸都不由轻了轻。 “听说小姐去过国外,”尤听忽然道,“能不能跟我讲一讲,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声音将宋镜辞的思绪拉回,她磕磕绊绊地应道:“可,可以啊。” “国外和这里很不一样,长相,打扮,语言,又或是习俗,都是全然不同的。” 虽然刚出国的时候,宋镜辞很不习惯,但那几年却是她人生中一笔宝贵的财富。 她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看见了不一样的人生,也看见了不一样的可能。 “你知道吗,”宋镜辞说,“那里的女子并非只有嫁人一种选择。” 她们读书识字,可以在课堂上肆意说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也可以投身于各种感兴趣的职业里。 没有人会指责约束她们,她们的身份远远不止于某某某的妻子。 而这些,在当今的社会中,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见识过了那样的风光,宋镜辞又怎么能甘心心安理得地做笼中雀鸟。 只不过,宋如作实在是太过分担心她,连她出个门都不放心。 想到这里,宋镜辞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哥哥很关心我,可是,我也想为现在的情境出一份力啊。总被这样保护着,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同样从最近紧张的气氛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不,小姐。”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尤听温声道:“你拥有很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但最重要的是——” 她抬起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你有一颗纯粹的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许多的虐文都是因为男主不识好歹,对女主施加伤害。 但这个世界不同。 男主宋如作,对宋镜辞一直都很好。 他是个好将领,也是个好哥哥。 他有自己的坚持,和宋大帅的理念不合,也从来没有低过头。 后来宋大帅选择向日军敞开城门,倒履相迎。 宋如作第一个不同意,甚至打算在晚会上刺杀日军统领。 计划失败,他当场饮弹而亡,尸身被随意地丢在城门边数日,无人敢去殓尸。 “有的事能做,但有的事,永远也不能做。阿辞,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做不来汉奸走狗。” “如果哥哥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快些跑,跑得越远越好。” “跑去安全的地方,替哥哥去看看山河无恙时是什么样的景象。” 那是宋如作留给宋镜辞的最后一段话。 可惜,没有了他的庇护,宋镜辞没能跑出去多远,很快就被宋大帅的人找到。 这个一直以慈父面容出现的男人,终于露出了本来模样。 他要将宋镜辞献给日军统领,作为自己的诚意。 她看见了新世界,学习了新思想,但最后,却只能成为敌人的玩物。 在那日本人的手里,宋镜辞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她一度想死,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死去——她还没有给哥哥报仇,没有给这片土地上无数遭受屠害的人们报仇。 终于,地下党员暗中接触到了宋镜辞。 他们希望她能够作为内应,传送出关于日军的作战行动计划。 宋镜辞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共军破城的那天,她笑得格外开心。忍辱负重,苟且偷生,都是为了这一刻。 她拉着想要逃走的日军统领一起摔下了城门楼。 东方既明,霞光红得似血。 宋镜辞躺在地上眯起眼,用最后的力气笑了一下。 那是她见过最灿烂的太阳。
第97章 山河无恙【完】 宋如作几乎整都不着家, 忙得根本看不见他的人影。 宋府之内,宋镜辞和尤听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人。 下人们不敢轻易打扰,宋镜辞便每日教尤听弹着钢琴。 以示回报, 尤听也会偶尔开腔随意地唱些小曲。 每每这时,宋镜辞便会坐在桌前,眼睛亮亮地望着尤听:“姨娘,你唱得可真好听。” 她像只欢快的小雀, 惬意地舒展着尾羽。漂亮的浅色瞳仁里漾着天光, 也映着尤听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尤听想, 真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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