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渐渐抚上郁景的后脑, 郁景便过来了。 像多年前, 那个嘴里叼着棒棒糖无畏又勇敢的少女突然间就长大了,她学会了收敛锋芒, 学会了隐忍蛰伏, 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成人法则。 果冻似的唇, 轻轻一触,便羞得像林间小鹿一般躲开。 躲开了以后,又要用那种纯洁无辜的眼神在夜晚向恶毒的人类发出邀请。 欲..望是人类终身相伴的名词。 小腹间像燃起了火,它腾腾自腿…间飞上头顶,引燃了空气后, 又打算烧死屋子里抱在一起的人。 那火苗在逃窜, 从对方的身体汲取能量,熊熊燃起, 自唇燃到胸膛, 发热的掌心抵住肩膀, 漂亮的人哈着气,她小声地问对方,“我们, 是不是太快了?” “快?” 这字在当下的氛围里更像一种挑衅,窗外皓月当空, 它有万里云层作伴。 在最后一丝防线溃败之前,有人发着抖小声制止, “别进来,郁景,”她推她的肩膀,“我还没谈过恋爱呢,你要追我的话,就要按部就班地来。” 郁景抬起头来,自月光下看被汗水湿了长发的年长者,她还是那般完美,躺在床上就像古希腊神话体系里专司纯情的神女,被扯在腰间的被子像一个巨大的黑色贝壳,它把她包裹在深海里,一开一合地去撩拨人心。 “要牵手在月光下散步,要接吻在最相爱的时刻,要约会,要拌嘴,要吵架,要和好。到那个时候,等我们都做好死也无憾的准备的时候,我们就在日初时,在幽暗的小房间里做….爱吧。” 两个人被子里滚过千百次,在重新相遇的这一刻,却纯情得想把一切都打翻重来。 郁景亲亲她的额头,将她腰上的被子扯到肩膀处盖好以后,她问她:“你需要我离开吗?” “不要。”易蓝因从被子里伸出只手臂,细细的手腕在纯黑色的床单上滑行得自然,“郁景,就这样陪着我吧。” 这是郁景第一次听到易蓝因开口挽留她,从前的种种像年久没人盘的账本,一桩桩一件件地突然自记忆深处叠过来,压得郁景喘不过气。 “我从前,对你真的很差劲吧?” 总是在结束时,独自在卫生间里呆上好久。 总是在离开时,露出那种迫不及待的表情。 “不啊。”易蓝因调整了几次呼吸,她抓着郁景的手,想了想她们的从前。 在走哪都是金钱铸造的身份圈子里,李芷一直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她可以叛逆得突然离开故乡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小地方上学,也可以打扮精致重新做回圈子里最受宠的焦点。 她银行卡里躺着巨额数字,爷爷只把她当作李氏未来最正统的继承人。 她是花房里最漂亮的那一朵,也是金丝笼里最乖顺的那一只。 她本该心存感恩地长大,再学着大人的样子冷酷无情地权衡。她要划开地盘,踩着败者的头颅爬上去,爬到权力和欲…望的最上头去。再云淡风轻地与同样戴着面具的人探讨为何那些沉迷在亲情友情爱情下的小人物永远也成功不了,到底是不够努力还是不够虔诚。 郁景和她圈子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真实又凛冽,像花园里永远除不尽的杂草,也像山顶最灿烂的日出。 易蓝因记得郁景第一次带她出去约会,地点不是游乐场也不是电影院。 她穿一整套运动服,拉链拉到最上头去。身上背着单肩书包,骑着一辆纯黑色的电单车在酒店门口接她。 易蓝因当时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 郁景便让她坐在座位上,她站在一边推车也推她。 那是一个最平淡的春日,万物复苏,世界欣欣向荣。 路两边有花朵的香气,柳条弯弯地自头顶遥遥坠着。 少女挺拔,肩上的单肩包也是黑色的,她推着车把慢慢地前行,走到路口时,要大笑着回过头来,“你要吃烤栗子吗?新烤的最好吃了。” 于是车上除了她自己又加了一包热乎乎的开着口的板栗。 郁景还是挺着背的,她说:“我找到一个超级好玩的地方,除了你,我没带别人去过。” 易蓝因开始期待,口腔里是湿软的热板栗,视线尽头是盈盈的那句唯一。 路过一间小巷里的咖啡书屋,郁景停住了脚步。 易蓝因抬起头去看,树干磨成的猫型招牌,上面还带着一对儿可爱的木耳朵。小店门头不大,却处处透着主人温暖的小心思。锁车的地方,是一棵开得正好的樱花树,树干上绑着一个秋千,有十几岁的少女们排着队在粉得灿烂的树下拍照。 这地方是有趣的。虽然人很多,但还是有趣的。 郁景却在拿到咖啡后,又带着她自咖啡店后门出去。 连车也不要了。 “这里不是吗?”易蓝因问她。 少女扯着身上的包带,笑着朝她摇摇头。 “这里不好看,最好看的还要接着走。”她低下头打开包上的拉链,她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风琴机,宝丽来早就停产的机器,凭郁景当时的身家,是绝买不起这种娱乐性产物的。 “我找我那富二代同学借的,一会儿给你拍照,我准备了五包相纸,”她得意地拍拍身上的单肩书包,又小心翼翼地将机器放回去,“绝对把你的美貌还原出八成。” “为什么只有八成?”易蓝因那时候端得还是个不苟言笑的冷淡人设,爷爷教她,不要让人觉得你好亲近,要让别人害怕你,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这世上没有那种机器。”郁景朝她得意地挑挑眉,“要靠眼睛才行。”她指指易蓝因湛蓝的眼,“我想知道,你眼里的世界也是带着蓝色的吗?”她突然就凑过来了,青春洋溢的少女,像一团让人忍不住靠近的火焰。 “不是。”易蓝因认真摇摇头,她当时想的是这世上还有这种无知的文盲吗? 郁景在她眼前笑了,“我希望你看到的世界有蓝色,因为我看到蓝色了,蓝色最漂亮。” 易蓝因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土味情话张口就来,但她还是心脏轻轻地不易察觉地疼了一下,像是在向主人强调自己的存在,又或者是第一次听人讲这样直白到白痴的话。 从咖啡店后门出来之后,是满眼的大片大片的平房。 极个别的房子换上了大红的瓦,剩下的一切便都是灰色的。 墙头上有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墙下立着一只躺椅,上面没坐人。 电线杆还是那种老式的,水泥色的杆子上两条金属杠,上面缠着好多条电线,线上挤着一堆圆滚滚的小鸟。 “看到那里了吗?”郁景兴奋地指指尽头的转角,“后现代艺术大作之烂尾楼。” 爷爷说女孩不要靠近工地,不管是建设前还是建设中的。 郁景在前面倒着走领路,她抓着书包带子面向她开口道:“这家咖啡店还挺有名的,我们学校有几个女同学就只喜欢喝这间咖啡店的咖啡,路太远了就没人接单,我接了。”她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就用我那辆电单车,十三公里,四十多杯,每周两趟。” “给你再加点零用钱?”易蓝因不知道郁景的故事是不是在迂回提醒她加薪的事。 “不不不,”小姑娘疯狂摆手,“我奶奶的手术费全靠你的帮助,我可不能得寸进尺。你猜,我一趟能赚多少钱?” “多少?” “八十,光跑腿费。”郁景双手合在一起,“感谢她们!也感谢咖啡!” 易蓝因略一思忖就知道是郁景的同学在偷偷做好事。 在外卖app上多给外卖小哥八十的小费,肯定有人抢单。 这钱,就是特意给郁景的。 用一种傲慢的名头。 比她伟光正得多。 她知道自己卑鄙,用一种商业行为去换了郁景的整个青春。 郁景带她爬楼,每一层都没有窗户,四面都透着风,楼梯也是灰扑扑的,没有栏杆,要时刻小心脚下的每一步。 直到她的脚踩在天台上,郁景从她身前移开。 四周被人精心围了一圈彩色小灯泡,中间有一个倒扣着的水泥桶,桶底盖着一块红绿格的布,两边是两个小马扎,郁景在她身旁伸出手来,“当当当当,我做的。好看吗?” 她迎着风跑向天台的最边沿,头发被风吹得背过去,再转过头来时,刘海垂回来盖住眼睛,高瘦挺拔的人,像从热血少年漫里走出来。 郁景将运动服上的拉链拉开,张开双臂,运动服的衣角便随着风飘。 像旗帜。 她踩在水泥块上,人看起来岌岌可危。 易蓝因没有制止她,她只是用她那双寡淡的蓝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郁景回过头来,指挥她,“过来,别怕,我会拉住你的。”易蓝因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迎着风,像郁景那样踩上去,她下意识张开双臂去维持平衡,郁景不光没接她的手,还往后退了两步。 郁景低下头从背包里拿出那款老古董相机,测试了一下之后,她皱眉看了眼表,然后她蹲下去,笑着仰起脸来问她:“今天你开心吗?” “还行。”易蓝因回答。 相机的镜头悄悄对准了她,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身边的小彩灯突地亮起来,头顶忽地飞过一架民用客机,闪光灯把仰起脸向上看的李芷定格在取景框里。 郁景拿起从机器里缓缓出来的相纸,抬手摇了摇后,她从水泥台上跳下去,空着的手向水泥台上的易蓝因伸出去。 “每天这飞机都这个点儿在头顶过去,”她又甩了甩手里的相纸,待相纸更清晰了一点之后,她拽住易蓝因的手把她硬生生地从台上扯了下来,“还是有点危险的,”她嘿嘿地笑,“看,好看吧?这相片好看到可以传下去了。” 易蓝因将手里的咖啡放到刚刚踩着的水泥台上,她接过相片,看相片里生机盎然的自己。 她像活过来的布娃娃,就是不像她自己。 “要我给你拍一张吗?”易蓝因问。 “不用。”郁景拍拍裤脚才沾上的灰,“我又不好看。” 易蓝因便从郁景手里抢过了那风琴机,拍拍树,拍拍房顶,拍拍鸟,拍拍被扔在路边的空饭盒,最后镜头定在郁景的身上,闪光灯一亮,易蓝因心虚得一哆嗦,她着急地从机器里拿出那张相片,又将镜头自然地对准那两个被人拖在一起的小板凳上。 郁景那张照片照得糊成一片,易蓝因只能依稀地看出一个人类的轮廓。 黑不隆咚的人,像条雪糕棍,照好的相纸被一股脑平铺在那张红绿格的布上,郁景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拨了拨,最后又觉得无趣地将视线调整到深蓝色的天空上。 易蓝因得以在这种时刻留下那张最郁景的郁景,它在她的手机壳下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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