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这位姑娘!瞧瞧我这面具......您手里拿着的这个呀,是蛇,看这!老头子一刀刀勾上去的鳞!” 沈缜驻足在一个面具摊前,素白的手从袖中伸出,拈起了那张蛇面具。 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的棉衣不怎么厚,肩头淋满了雪。他口中的一刀刀其实并不怎么细致,面具颇为粗糙,远比不上沈缜在前面几个摊子看见的。 这老人还待再说,但刚巧抬头瞥见沈缜身边的丛绻,看见了女人面上华丽、真正一雕一刻都极其精细的面具,话便哑在了嗓子里。 他讪讪息了声。 但出人意料的,一粒碎银被递到了他眼前。 “这个,我要了。” 沈缜轻声说完,见对方怔愣没接,也不在意,把银子放进了一张面具里,然后拿起看中的蛇面具转身离去。 长街灯火,纷飞雪里,老人在她们背后,呆呆望着那女人戴上了买的面具,无意侧首间,气度自成风流,竟再不觉得那面具有什么问题。 孩童的笑闹声、妻夫的打趣声点缀在夜色里,两个跑的极快的稚童从沈缜裙边溜了过去,他们的母父跟在其后连连道歉,小跑着去追,最后到了一个糖人摊前,稚童扬声:“阿娘阿爹!俺要这个!” “你要星星要不要!”被喊阿爹的男人骂,但还是掏了钱。 妇人在旁边弹了弹两个稚童的额头,苦口婆心:“莫要疯跑,早先和你们说了有拐子......” 人间寻常景。 沈缜走到糖人摊跟前,围观了一小会儿摊主的手艺,温声问:“大娘,可以做人像吗?” 往纸上铺着糖浆的妇人忙碌中抬头,见面前二人衣着,知晓是贵客来了,当即笑道:“两位姑娘想做自己?” “是。”沈缜应。 “戴着面具还是不戴面具的?” “戴着面具。” “那简单,”妇人毫不犹豫,“你们等等俺做完手头几个。” “好。”沈缜答应。 丛绻在她身边,微微侧眸,抿了抿唇,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妇人手头的几个糖人很快完成,她细细打量了番摊子前的两人,目光先落去了丛绻,再到沈缜,略一思忖,最后竟是左右手同时蘸起糖浆,齐齐开工。 好厉害。 沈缜下意识偏头看向丛绻,只见得女人眼中亦难掩赞叹。 她好像有点欢心。 沈缜收回视线,弯了眼眸。 两个小糖人很快做好,付过钱后,沈缜拿到手中,端详须臾,眼底笑意更浓。 “大娘很厉害。”她又放了一小块碎银在摊上,冲妇人微微点头,拉过丛绻离开,给其他人空出地方。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都很冰冷,丛绻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在一处空地上停下,沈缜放开握着丛绻柔荑的手,拿过模样是自己的小人递给她,笑容晏晏:“爆竹除夕,岁岁平安。” “烟花来了!” 许多声高呼。 一刹那,千条光流,焰火如花。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满天满地的流华里,人来人往的欢呼中,丛绻怔怔立在原地,看着眼前人伸手递给她小糖人,也看着眼前人如琉华璀璨的含笑眼睛。 “绻绻,”眼前人又把糖人往前递了递,语气里满是笑意,“这是沈缜,我把它送给你。” 沈缜很坦然。 她曾经心怀目的很坦然,因为她并不觉得她是圣人——心有私欲并没有任何不对;如今决意放自己陷于情中也很坦然,因为她在一个时候真切地意识到,继续选择试探相抗,她并不快乐。 她有所求,便是令她自身快乐。 她所有的所有,超乎她人的能力是系统所给,那身体、记忆、性格、喜好......有没有可能,也是系统所给? 缸中之脑,高维之神。 或许她试图摆脱系统就像一只被观察的蚂蚁想要爬出培养皿,不自量力,极其可笑。未知探索不尽,一切都有可能。 但摆脱系统,能让她快乐。 所以她要做,不管前路险阻。 而放纵感情,也会让她快乐。 所以她也要做,哪怕欢愉如昙花一现。 烟火下,沈缜举起另一手的小糖人,问:“这是丛绻,你可不可以,把她送给我?”
第106章 乘风衡一 丛绻抬起了手。 葱白的指尖将将要触上那支“沈缜”小糖人时, 女人顿住了动作,启唇:“真心吗?” 沈缜注视着她:“真心。” 华贵的面具下,丛绻美目缓缓弯起, 勾勒出清浅的笑意。她的手指拈过糖人,视线移到那被攥在沈缜另一只手上的—— 半晌,声音似带了钩子:“...你付的钱。”本来就是你的。 她偏开了眸,举着糖人抵到红唇边,华光夜色里,望着烟火的侧颜因面具神秘, 也因朦胧灯火洒落而似神似仙。 沈缜收紧了攥着木棍的手指,跟着望天。糖人被收进了扳指,眨眼不见。 ...... 村中路过了一位大人物。 许是哪家的女郎出游, 马车上跳下来个中年男人, 拦住一老汉:“大爷,打听个事儿,听说这附近山上有道观?” 老汉耳朵有点背, 听了好几次才听清楚, 大着声:“是有!好几年前修的!” 中年男人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塞给老汉:“谢了大爷!” 他转身翻回车辕上拉起绳子,走得远了才沉声:“主人,是直接上山?” “嗯。”车里的沈缜应他,“去道观借宿一晚。” 一行十余人的队伍用了小半个时辰, 在半山腰停了下来, 这里的路明显整修过, 宽阔平坦, 直直通向前面隐在山林里的宏伟道观。 观中的香火看起来还算不错,起码比起九年前沈缜来的那次, 现在明显多了不少香客。供在正殿外的香炉插满了香,旁边木架上挂着不少刻了字系了红绸的木牌。 沈缜和丛绻走进大殿。 祖师奶奶的像高约两丈,握着拂尘,眉目慈悲。梁上挂着锦帛,香火缠绕里,锦帛随风微动。一明一暗相隔,门外白雪皑皑,此间寂静肃穆,人仅站在这里...便会无端心生敬畏。 斜地里走来一位道士。 她捻着串珠,臂间也搭着拂尘,慈眉善目:“二位居士是初来此地?” 沈缜与丛绻回眸。 一如既往的,丛绻身上的太阿门校服被沈缜用系统隐蔽住,但两人容貌未改,也未戴帷帽,以至于那道士目光怔愣,片刻后竟是迟疑唤:“沈居士...丛居士?” 沈缜挑眉:“道长还记得我们?” 道士镌刻着细纹的眼角抿出了抹笑:“二位居士的风姿,经年难忘。” 她目光再细致打量过,很容易便发觉这二人和多年前初次来时的模样几乎完全一样,除却气质沉淀,岁月根本没有在她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能有此般...... 道士心底轻叹。 是她曾经有眼不识仙人了。 “二位居士,”道士扬手,“不如这边请。” 故地重游,当真只是游玩,还是有其他事? 但出乎道士意料的,这二人好像真的只是放松出游。她们听完了当年青州西边易国、乘风郡上下官员全被撤换、新的县官划山欲他用、旧道观被拆毁、一群人挨家挨户化缘、最后不知哪位好心人捐赠了巨财、成功赎回地修起了这新道观。 “如果...”道士摸着串珠,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收敛,“如果衡一也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沈缜:“衡一?” “是。”道士以为二人忘了,给她们解释,“就是当初负责给二位居士送膳食的妹妹。” 沈缜蹙眉:“她...?” 道士怅然:“她在几年前去世了。” 什么? 沈缜与丛绻怔愣的时间里,道士慢慢说起当年:“那时候,她家里逼得紧,非要她嫁人。她兄长死在了外面,她娘一病不起,整日以泪洗面。我们当时日日化缘,食不果腹、衣难蔽体,她是最努力的一个,可是总有乡邻看见,然后说给她娘听。” “她娘...最后拿了把剪子,要自尽。” “......”丛绻开口,“所以,她听从了?” 道士点头。 “可成婚归成婚,为什么...?”沈缜问。 “后来她有孕了。”道士说,“月份大了的时候,我们赎回来了地,正准备建新观。当时被驱逐下山时,每个人都带走了一些观里的旧物,我们就商量着重新供回去。” 这话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沈缜二人还是根据那几个格外敏感的字眼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眼,沈缜开口:“所以,是死于难产?” 道士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眼眶有些发红,显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没有放下:“衡一说,她也带走了一尊小像和几本典籍,要回去收拾给我们。但是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日她夫婿家中的侄子们见得她拿出这些事物,便故意去抢去嘲弄,他们说衡一...了些很不好听的话,又要将小像摔碎,争抢之中,衡一...摔了。” “大夫赶来,那家人保了小。” 沈缜闭了闭眼。 她问:“孩子是男儿?” “不。”道士摇头,“是女孩儿。” “那时候我们成为...乾国人不久,这里离曾经的边境很近,迁来了不少原乾国人,大家的日子不算好过。那家没要女孩儿,衡一家中又只剩患病的老父母,我们就把孩子抱了回来。” 也是十分的巧,她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甜甜的一声“衡阳姨姨!”,殿中三人望过去,一个颇为灵巧的小姑娘踩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姨姨好,居士们好!” 她或许是见多了衡阳给香客答疑解惑的样子,只没忍住往沈缜二人脸上多看了几眼,便乖巧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衡阳问。 “要用夕食啦!”小姑娘答。 衡阳眼角的细纹尽数舒展开,目光悠远又慈和,很明显顿了顿,但还是很快看向沈缜与丛绻,“她叫循光。” 二人心中自动补完后半句—— 衡一的女儿。 “你好,”沈缜笑起来,“我叫沈映光,和你一样,名字中也有光。” 循光笑弯了眼眸,乖乖喊人:“沈居士好~”她又看向丛绻。 被小姑娘灼热的视线注视着,丛绻面上的清冷逐渐瓦解,先从潋滟美目中露出一丝笑,这笑扩散,逐渐点上她秀美的容颜。 “你好。”女人声音柔和,“我叫丛绻。花丛的丛,缱绻的绻。” 循光被面前这位阿姊的笑恍得失神,呆呆了好久,直到衡阳发觉不对轻拍了拍她才急急回神。她脸红不已,嗫嚅小声:“丛姊姊好...” “......” 沈缜失笑。 这小姑娘,怎么还差别对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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