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也罢,不重也罢,”岳昔钧道,“左右我也不是诚心实意做这个驸马。好了,外头的人想必等急了,叫她们进来罢。” 安隐开门,一干侍女、嬷嬷鱼贯而入,然而安隐就挡在岳昔钧几步之前,客客气气地笑道:“诸位大娘、姐姐、妹妹,我们公子不喜人多,各事交由我代劳便好。” 有几位侍女、嬷嬷打不定主意,面面相觑,又皆看向领头的百濯。 百濯道:“安隐姐姐心灵手巧,只是终究只有一双手,恐误了吉时,还是叫我们从旁协助些罢。” 安隐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才给岳昔钧贴了髯须,这髯须是岳昔钧九娘所制,需用抹头发的刨花水粘到面上,而胶粘的那段毕竟不如自然生长的轻盈,细看是服帖滞重的,因此并非是天衣无缝,安隐怕侍女、嬷嬷瞧见而起疑。 安隐想了一想,道:“如此,几件较为贴身的衣物先交与我,余下便劳烦诸位了。” 安隐遮挡着为岳昔钧穿了两件,见胸上、胯|下瞧不出端倪,便交由他人为她套上层层叠叠的外袍。 与此同时,安隐为岳昔钧束了发,手上动作不时挡一下岳昔钧的髯须,不叫为她整前襟的侍女发觉不妥。 一切收拾妥当,安隐搀岳昔钧坐上轮椅,在院中上轿。轿子披红挂彩,好不珠光宝气。轿子中虽铺了狨毛软坐褥,但终究还是颠簸,待抬到驸马府正门,岳昔钧已然有些吃痛,但她面上不显,只是袖袍下的指尖掐紧了。 谢令骞等在门口,他身侧是一匹披金挂银的宝马,身后是随行仪仗数人。 谢令骞向岳昔钧一行礼,翻身上马,驸马轿子开路,仪仗也吹打起来。 安隐一直陪在轿侧,透过轿窗用帕子给岳昔钧拭了两回汗了。 好容易来到东宫门,停了一停轿子,待宫人向内通报,便又起轿去往凤阳阁。 轿子停在凤阳阁正门前,安隐搀岳昔钧下轿,岳昔钧拄了拐杖,上前请见公主。 宫门口的宫人道:“驸马请稍待,殿下还在梳妆。” 安隐听了,便悄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坐回轿子便是了。” 岳昔钧道:“礼不可废,不差这一会儿,站站无妨。” 岳昔钧心中自然也想坐着等,但又忧心这位“不好相与”的公主拿住她这点错处,日后千倍万倍讨要回来,因此也不敢妄动。 凤阳阁挂了红,红由上及下,檐下挂了红宫灯,地上铺了红氈。 凤阳阁中也是一片红火,却不是喜气洋洋的红火,是怒气冲冲的红火。宫人们进出匆匆,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文琼自早间被唤醒就有了脾气。 梳洗绞面时,左一个嫌弃这儿疼了,右一个嫌弃那儿痛了,服侍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才勉强收拾停当。 然而,在穿戴上,她又不愉起来。 谢文琼整整褕翟衣的袖子,挑剔道:“父皇赐婚不过几日,这嫁衣这般赶制出来,恐怕有些偷工减料罢。” 严嬷嬷道:“殿下,这是千名匠人日夜不休制成的,用的是圣上私库里的上等绮罗,其上缀的金、银、琉璃、真珠等也是由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挑选,成衣之后,娘娘与宗正都检视过的。” 伴月道:“哪个要你多嘴,殿下说偷工,便是偷工了。” 如此这般挑了一圈儿,急得严嬷嬷忍不住催促:“殿下,要误了吉时了。” 谢文琼不以为意:“催甚么,本宫甚么时候拜堂,甚么时候就是吉时。” 外面来人报说皇后车辇、太子仪驾已至门外,谢文琼才不情不愿地整理完毕,坐上了舆。 而凤阳阁门口,岳昔钧已然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安隐给她揩汗的帕子都换了一块。 岳昔钧只听“轰轰隆隆”之声从宫内传来,脚下的土地也隐隐有些震颤,安隐被唬了一跳,惊道:“敢莫是地动了么?” 一旁的宫人掩口笑道:“想是我们殿下的车舆呢。” 安隐奇道:“甚么车舆,这般惊天动地?” 宫人笑而不答。 安隐也不需她回答了,因为她已然见到了,她眼珠瞪得比铜铃还大,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一头油光水滑的灰象踏步而来,象鼻一甩,一口气便喷在安隐眼前。 象背上一顶刻凤铺毛的座席,上有一柄九彩飞凤祥云华盖,垂下轻纱随风而动。 明珠公主的身形就隐在垂纱之中。 牵象之人将象舆在岳昔钧身侧稍停,岳昔钧艰难地弯腰一揖:“驸马都尉岳昔钧见过公主。” 谢文琼看也不看她,居高临下地一问:“驸马,你好哇?” 岳昔钧答道:“托公主的福,臣甚好。” 谢文琼轻哼一声,道:“走罢。” 于是,驸马小轿在前引路,后跟礼官、童子、宫娥数十人手持灯笼、扇子,再后是公主象舆,太子骑马随侧,皇后九龙车跟于其后,再后是宗正寺长官、命妇夫人送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宫中往驸马府去,沿街观礼的百姓无不交头接耳,清道的人等举牌侍立。 转过两道长街,恰遇一道岔口。驸马小轿仍旧往前,走出一段,却听夹道百姓惊呼,岳昔钧也听着身后象踏声渐远—— 轿子停下,安隐扶窗道:“公子,公主车舆往西去了。” 岳昔钧稍愣,道:“这是何意?” 谢令骞打马过来,急急地下马,低声道:“驸马,公主的舆驾往公主府去了。” 岳昔钧前几日就提防着公主寻她麻烦,却一直风平浪静,如今这通变故,岳昔钧倒有了重石跌坠、尘埃落定之感。 岳昔钧沉吟道:“既然如此,驸马嫁入公主府便是了。” 她想了想,又道:“烦请谢大人差人知会我府中管事百濯,命她询问公主府是否备下宴席,若无,便让她请公主示下,是否需将驸马府中九盏宴移至公主府。” 谢令骞领命去了。 轿子打了一个弯,插入已然转向的仪仗之中,随在皇后车舆之后。 岳昔钧心道:公主胡闹,我却不可跟着胡闹。原先便忧心驸马府坐得下这许多人否,瞧公主排场盛大,想必府邸也大,这便不用担忧了。 待等岳昔钧到了公主府,却发觉公主早自个儿下舆入内了,压根儿没有等她。皇后差了个宫娥来陪驸马一同入内,算是给驸马撑腰。 岳昔钧面色不变,被安隐搀上轮椅,推进正堂之中。 堂中上首置了两张座椅,一张坐着皇后,另一张却坐着公主。而太子站在一旁。 皇后劝道:“皇儿去与驸马拜堂罢。” 谢文琼道:“他已然在宗正寺过了明路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礼不可废,”皇后道,“左右都是要拜的,早拜便完。” 谢文琼哼了一声,显是不心甘情愿拜这个堂。她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岳昔钧,虽说严嬷嬷夸驸马清俊,但谢文琼本以为是溢美之词,实则久经沙场的驸马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乍见岳昔钧果真生得丰神俊朗、文秀清逸,反倒吃了一惊。 谢文琼见岳昔钧凤眸半垂、婚袍似火,好像整个人马上就能在玄焰中羽化登仙般,不像宿将,倒像化外之人了。 然而,谢文琼始终觉得哪里怪异,略略一想,关窍大约出在驸马那髯须上。谢文琼也说不出哪里怪异,她终究是对这个父皇指派的人无甚好感,一时间计上心头—— 谢文琼知晓,有好些男子爱惜自个儿一口“美髯”,说甚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谢文琼初听这句话时,煞是嗤之以鼻——这世上,男子不但要规训女子,还要规训男子自己。 因此,谢文琼见岳昔钧的三绺髯养得油光水滑,只道她也是受规训的男子之一,便倚在梨花椅上,顽劣道:“驸马,你留髯多久了?” 岳昔钧没料到公主会与她搭话,但她的诧异掩饰得很好,她答道:“回殿下,九年了。” 谢文琼思索道:“哦,如此说来,是加冠的时候便养起来了?”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来人,把驸马的髯须剃了!”
第5章 响瓷炮仗公主拜堂 皇后惊道:“不可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向来只有罪人才被剃尽了须,皇儿这——成何体统?” 谢文琼道:“向来是甚时的向来?便是自古如此,打我这儿往后开了新例,又有何不可?母后,我瞧着那须心烦,若不剃了,我是不拜这个堂的。” 伴月已然端了水盆和剃刀来,正候在一旁。皇后好声好气规劝了几句,甚么祖宗礼法、仁义道德都说尽了,谢文琼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岳昔钧心道:被她剃了去也好,于我倒是便宜了,日后不需再戴这劳什子。倘有人问起,就说为讨公主欢心,日日绞面便了。 心思已定,见了伴月手中的物什,岳昔钧怕被她看出胶粘的端倪,便道:“不消这位……姑娘动手,岳某自便。” 岳昔钧用水沾湿了剃刀便刮,安隐要来替她动手,岳昔钧微微摇了摇头,安隐便作罢了,端了盆来接断须。 剃干净之后,岳昔钧放了剃刀,安隐搁了盆,拿出帕子沾了水,细细把岳昔钧脸擦净了,这才收了帕子退到一旁。 皇后自岳昔钧动手剃须便不再劝诫,太子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伴月把水盆交给旁人,转身报公主道:“殿下,好了。” 谢文琼道:“抬起头来我看。” 岳昔钧便抬起了头。先时,岳昔钧恪守君臣礼,不曾抬首打量过公主面容,这才见得公主头戴九翚四凤冠,身披用金银线绣、琉璃真珠点缀的凤凰嫁衣,粉黛只是略施,就好似拿粉细细铺了、口脂细细点了、眉毛细细描了一般,宛如画上的人儿般,无一处不精致,身比衣贵,脸比花娇,不言语倒好,一拿眼看人、一开口说话,就真真个娇蛮起来。 岳昔钧暗暗打量谢文琼,谢文琼也把一双杏眼往岳昔钧脸上一遛,心中只蹦出一个词来—— 貌若好女。 谢文琼心中暗道:可惜,他不是个女子,若是…… 思想到此,反自个儿吃了一惊:我怎生会这般想?便是个女子,恐也是父皇派来看着我的人,也是动不得的——打了骂了倒还好,若是真往床上拉,父皇那边知晓了,不知怎样发作。 见岳昔钧果然顺眼了些,谢文琼支颐,奇道:“咦,你为何不为它求求情?” 这个“它”便是指那些惨遭毒手的髯须了。 岳昔钧微微笑道:“悉听尊便。” 谢文琼听了,只道岳昔钧是个逆来顺受的,心下又恶了她几分,道:“那我要你削了头发,去做和尚,你也肯听么?” 岳昔钧口中道:“只要圣上应允,在下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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