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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上烟火

时间:2024-04-13 21:00:09  状态:完结  作者:常文钟

  盛春波已不止一次领教过李夫子的套路,再不长心说不过去,顿了下,她含糊道:“朝廷近来大事,不就是罢免内阁首辅么,昨个下午我回家,走到我家巷子口时,还听纳凉的街坊邻居们在聊这个。”

  李清赏啧声:“不该没其他大事罢,内阁首辅那样大的官,他被罢免,难道不会牵连其他甚么人?”

  “牵连了啊,”盛春波一摊手,“童山长不就进去了么。”

  李清赏无奈闭了闭眼,实话实说道:“今早我刚起来,谢夫子与舒督总便找上门,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他两个从不曾同时一大早找上门过。”

  便是去冬柴睢密谋事情时,谢舒二人亦无有过这般赶早。

  “哦你说这个,”盛春波继续顶着满头大汗啃她的麻辣鸭脖,辣得嘴唇血红,“华盖殿大学士刘文襄和武英殿大学士李耕,昨晚被三司联合下狱了,你听说过刘文襄和李耕罢。”

  “听说过,如雷贯耳。”未进梁园而暂住在和公处时,大理寺少卿申沉为让她相信和光,曾给她说过内阁的七位主事官员。

  首辅一人,总裁阁务,位同尚书;大学士六人分领六方属务,与首辅共计国事,官阶虽不高,位同尚书。

  李清赏忍不住拧眉:“和首辅、和公已然罢官,两位大学士算是受到牵连?”

  说着又自问自否地摇下头:“无论是否算是受牵连所致,内阁本有架构皆是要遭到几波冲击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具化直至今天才被搬到象舞朝堂明面上,上下那些人皆算撑得很不容易了,皇帝如坐针毡忍得不容易,臣下煎熬中坚持也不容易。

  “你们殿下不给我说也是好的,”李清赏打着蒲扇给自己呼呼扇风,额前碎发在热风中支愣摇摆,“终归是我知与不知皆是徒增烦恼。”

  她并无能力参与到风云莫测的政治斗争中,知道了也是干着急。

  “改日咱俩一起去趟布教司罢?”李清赏忧心道:“月底屋里九个人考试的事,不知是否还能正常进行。”

  盛春波被麻辣鸭脖辣得嘶溜嘶溜倒抽气,毫不讲究地抬袖抹了下额头汗:“你这是关心则乱,童山长进去了,学生们何辜,有司连咱们这些夫子都没排查,说明童山长压根就是,哈,你懂的,所以说嘶——”

  她辣得受不了,连灌自己几大口冰镇二陈汤,用力吐辣气道:“布教司不会授人以任何把柄,他们会妥善安排那几个学生,以及,”鸭脖在自己与李清赏指个来回,“会妥善安排咱们俩,主要是你。”

  昨日下午得殿下最新消息,月底学庠一散伙,自己就可丢掉“蒲典”的假身份啦。

  李清赏手背按按额头,只感觉被热得头昏脑胀:“你说的这些我想过,一时之间竟给忘记了,天气太热,热得我犯迷糊。”

  话音甫落,外面传进来阵阵纷乱脚步声,李清赏方与盛春波疑惑对视,下一刻,虚掩隔热的房门被人暴·力而粗鲁地一脚踹开。

  踹门者乃一虎背熊腰的男子,他如电之目将屋里情况飞快打量,在屋里人疑惑错愕的反应中,他一手举份文书一手指向李清赏,厉声吩咐左右道:“经查,庆城李氏与教谕门内贪赃枉法滥用私权,今证据确凿,当扭三司经堂过审,朱印文书在此,吾三司公差依令办事,来呀,将人押了带走!”

  ·

  “消息”从来是千方万法之宗源,人行在世、御于事,掌握“消息”则得保胜之法门,譬如皇帝柴篌不听劝阻极力要抄没鄣台等消息收转之所,归根到底无非是因忌惮“消息”之力,而梁园,恰是拥有所有人为之艳羡又嫉妒的消息网。

  李清赏被三司公差披锁扣链带走,一行十余人顶着炎炎烈日,甫自延寿坊前添水街转上通往三司衙署的直门大街,梁园便收到相应消息。

  彼时三位总角之交恰好坐在凉爽处用饭,暗卫长郑芮芳解读罢加密传讯,舒照手中筷子重重拍在碗上,另只手已捞起了靠在桌腿前的佩刀:“鼠辈小人得寸进尺,阿睢莫急,待我去把人给你带回来!”

  “阿照且慢,”谢随之眼疾手快拉住舒照胳膊,吞咽下口中食物转头看柴睢,问:“你不是在李娘子身边派有人?”

  此时柴睢心下琢磨已成,抬眼看向郑芮芳。郑芮芳抿抿嘴,禀报道:“春波和李娘子一道被抓了。”

  消息传回,暗卫长盛春波在公差拿人时灵机一动,于阻止中与公差起冲突,闹到抄起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小斧头要砍人,最后被三司公差成功拿下,和李清赏一起带走了。

  “你们可吃好?”柴睢拿起手边帕子擦擦嘴,“可以去会会刘庭凑了,伏天坐冷板凳这样久,国丈爷再坐下去恐怕真要坐出心病来。”

  经过先宋王尊皇考之事,由刘庭凑一力扶持起来的皇帝柴篌不仅脱离他掌控,在朝堂上自己拉大旗培养心腹朝臣,还把刘庭凑及其门下部分朝臣一并扔上冷板凳,翅膀没硬就要甩下保护罩,这吃干抹净的做派实在有些下作,但也实在有用。

  皇帝拿捏着刘庭凑七寸命门,自诩“才比赵长源、功若林祝禺”的刘庭凑不得不低头,也绝不会心甘情愿低头。

  谢随之跟着起身:“我去见见中宫身边那位,据说能呼风唤雨的万亭芳万公公。”

  刘庭凑至今告病未出府门,万亭芳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舒照慢半拍反应过来,把佩刀往腰间挂着连声问:“甚么甚么?这就要开始了?会不会还欠点东风?”

  柴睢起身,往涤尘捧过来的长条小盒子内看了一眼,炎炎夏日里眉眼泛出森然冷光:“碰了庆城李清赏,他招惹来的岂止是东风,伙计们,火烧连营咯!”

  又半个时辰后。

  “我是极不同意把夫子薪资与学生升考比数相关联的。”

  都察院衙署,昏暗潮湿的半地下式都察院狱里,水湿气从隔壁水牢丝丝凉凉渗透进来,驱散了些许从气窗侵入进来的暑热气,却也黏糊糊让人感觉浑身难受,重枷在身的李清赏以一种奇怪姿势歪坐在地上,扭着脖子与旁边未戴枷锁的盛春波说话,模样气场浑不似在坐牢:

  “此般做法一味强调升考数,使得夫子的教书本事成为削减学生多样之利刃,考试不好者一概坏学生也,成绩优异者无端杀狸虐狗亦是情有可原,长此以往,夫子们会只抓着考试要考的教,学生会只捡着要考的学,学庠学堂学院等诸般教谕之门,将会教出甚么一种学生来?此思之倍惧矣!”

  枷锁过重,她承受不住,需借助外力方能缓轻些许,说话表达观点时又那般施然。

  盛春波心里表示佩服,在旁边继续捣鼓着李清赏手腕上的铁锁,嘴里不听说话掩饰着:

  “照你这么说,我也想起小时曾被带班夫子针对过,我记得那带班夫子是个男的,姓张名禾月,我那时候成绩倒数,被安排坐后排,我告诉他上课时后排人说小话很吵,我没法听课,希望他能管管,亦或给我调整座位……”

  但张禾月听后“嗤!”地从牙缝里挤出声冷笑,眼睛半眯不睁地把十多岁的盛春波打量了,脸上是毫不遮掩的的鄙夷与不屑:“调座位做甚么,反正你成绩也不好的,坐哪里没有区别,你坐前边保不齐还要祸害别个好学生学习,在后排老实坐着吧。”

  登时,小盛春波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像是被人用攻城车迎面重重砸了胸膛,稍顿,等反应过来,羞恼、气愤、不服、敢怒不敢言等复杂情绪交织着染上小盛春波脸颊,她握紧了原本规矩叠放于身前的拳头。

  男夫子张禾月要笑不笑地抱起胳膊看小孩无有任何威胁的愤怒,如同看一张擦过鼻涕的脏软纸,伸出食指戳着小盛春波脑门强调道:“倘下回再考倒数,你就上别个班找夫子罢,看谁愿意收你这么个蠢货,反正我的班舍是绝对不不再要你了,不行你就办退学。”

  回忆戛然而止,再往后仍旧是因为成绩不好而被夫子鄙视、排挤和欺凌羞辱的事,不想也罢。

  “猛然说起小时候那些事,还让人心里怪难受,我记得那男夫子教数算之课,他导致我这辈子对数算再也喜爱不起,升学考以其他八科门满分而数算未及丁下之成绩为告终,从此结束了我的求学生涯。”经历过生死淬炼的成年盛春波,故意抽抽鼻子拔高了点说话声音,掩盖了极其轻微的金属“咔哒”声,五斤重的铁锁成功捅开。

  栅栏牢外,走道上,结伴而行的狱差百无聊赖巡逻路过,从铁栅栏外看进来时,他们只能看见李清赏被八十斤重枷锁链压到以奇怪姿势跌坐在地的扭曲背影,以及,那个半遮挡在四十斤枷板后面,边说往事边哭得伤心倒霉蛋。

  见她二人无异常,狱差两个对视一眼,边继续往前走边低声说话:“不就是当年被夫子看不起么,跟谁没遇见过一样。”

  “就是,”另一个狱差应和:“当年我念书时,因上课夫子不让我去尿,我尿在座位跟前,他让我当着全班面脱裤子,嘿,那影响才深哩,老子长大也没见支愣不起来呀……”

  二人聊天声随着巡逻距离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尽头,盛春波蹑手蹑脚而动作迅速地打开了李清赏身上的八十斤重枷锁。

  “我可太他娘厉害了,都察院的枷锁都能让我给开开,李夫子你给我做证啊,出去绝对要同老郑炫耀一番!”盛春波竟还有闲心夸自己开锁手艺不错,边借住外物轻手轻脚把枷锁重量卸给地面和墙。

  八十斤重枷锁压身快半个时辰之久,李清赏感觉自己随时随地要一口老血喷出,当场交待在这里,重量卸下,潮湿粘腻带着腐味的气猛然冲进胸腔,呛得她咳嗽起来。

  咳嗽罢,她不忘告诉洋洋自得的盛卫长一个真相:“我尝闻郑卫长不到半柱香时间,成功打开过贼王锁。”

  贼王锁号称天下第一锁,是大内一位锁官的夫人罗有为花三十年时间设计打造而成,据说世上无有能开之者,结果被柴睢领了郑芮芳去,偷偷摸摸捅开又锁上,没有在明面上打人家罗有为阿婆的脸,此事至今只有当年的“小东宫集团”,即现在的“梁园集团”知道。

  盛春波立马变脸,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人:“李夫子你不厚道,你这是过河拆……”

  “桥”字最终折戟在舌尖,盛卫长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之所以对李夫子身上这股子腹黑劲倍感熟悉,不过是因为李夫子人家这点本事有师承。

  师承梁园之主、太上皇尊、梁大王殿下柴讷之。

  且不说这种地方必然有隔墙置耳之处,三司把人抓进来后不管不问,上了重枷就这么晾着,不用想也知必有人在暗中记录李清赏所有出口之言,都察院狱这么个破地方,春波还是比较熟悉的。

  她边用藏在头发里方才用来的开锁铁丝,往被血迹浸过又踩过不知几多脚板的硬土地上划拉字,嘴里边不停说话:“说那么多张禾月的不好,然有一点不可忽视,他带的学生升考占比的确高,他可是别人口中德才兼备责任心强有能力的好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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