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找废物筐扔掉李昊没吃完的狮子糖,搓着黏糊的手指过来:“还以为会来迟呢。” 李清赏朝她颔首算应,笑笑没说话,牵起李昊手踏上回梁园的路,清早来学庠路上太上那些话,叫她忐忑不安琢磨了整日。 昨宵大雪今日晴,雪化,有人趁景吟诗作赋,有人徒步到家踩了两脚泥。 家有小孩好闹腾,李昊精力旺盛,闹腾用过饭后被他姑姑捉去写居学,柴睢去中庭书房处理点私事,至亥末回卧房,见李清赏坐在梳妆台前批改带回来的学生居学。 太上随意看过去两眼,没说啥,洗漱毕躺下睡觉。 反倒是李清赏心不静,听见太上窸窸窣窣动静,她透过镜子往后面偷看好几眼,直到太上一言不发躺下睡,她心想,涤尘女官所言没错,贵主今日高兴十成九因为落雪厚积。 太上喜欢雪天。 饭后辅导李昊课业稍微晚些,占用了批改居学的时间,现在太上躺下要睡,李清赏识趣地加快速度批居学,半刻钟后忙完手头事灭灯上·床睡,把早上被太上三言两语炸不安的心思丢到了爪哇国。 记吃不记打大约正是这般样子。 翌日: 经过整夜寒冻,昨个化了整日的积雪今日结成冰,李昊欢天喜地盘算怎么玩,吃完饭与姑姑“姑父”告了退礼,故意一走一出溜滑着出门。 柴睢仍旧送李清赏去上差,仿佛昨个说的接送李清赏乃遵和光意并不是在骗人。 路上处处结冰,一走一滑,李清赏已经万分小心,走到半路时仍不慎滑倒,扑通声响得沉闷,走在前面的柴睢折回来扶。 碰到李清赏手肘,她疼得嘶嘶抽冷气,柴睢拧眉看那手肘处泥泞的衣料:“摔胳膊肘了?” 为护着学生居学,李清赏摔倒时没敢撒手,胳膊肘先着地,摔得浑身泥,被问了也只是眉眼弯弯地笑:“不碍事。” 柴睢冷不防捏了下她肘骨,疼得她“呀!”地呼出来,急忙把手肘往回缩,不解地抬眼看过来,神情委屈,不知柴睢为何明知她摔了胳膊肘还要捏她痛处。 四目相对,柴睢摸出她摔处骨头没事,旋即迈步继续朝前走,太上不说话时俨然是初见时不冷不热的清贵模样。 这大约是太上平日里常见状态,不冷不热,不疏不远,不偏不倚,把着个“度”字平衡八方,是做过帝王之人应有的持中做派。 或许这正是贵主性格底色,早饭时太上嘴里也没话,却是昊儿抛给她的话她都有回应。 思及此,李清赏碎步追上来,主动道:“昨天我们学庠发生件不好处理的事。” “怎么了?”柴睢平静问。 李清赏暗松口气,偷觑一眼太上脸色,把曾芹爹的情况简单提,最后道:“他昨天又来闹事,这回是想让我们童山长给他从夫子里找个人作媳妇。” 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柴睢沉吟道:“咸亨五年,有州立学堂女夫子听调下府县学庠支援授课,为当地村民所强娶。” 理由是村中有男大龄无妻,恐绝后,见女夫子貌美未婚配,遂起意,案上报,女夫子家属觉得丢人,不欲再告,决定承认这门极不匹配的亲事。 女夫子几度自杀,汴京布教司与国文馆为其撑腰,逼迫三司立案会审,内阁首次商判决定婚事作废,恢复女夫子自由身,令男方赔女子白银百两,抢人者依主次责杖刑。 “原来要罚这么轻!?”李清赏义愤填膺打断道:“我在老家时依稀记得衙门广发过你说的这个,主犯好似是斩立决罢,那些公卿真的是,坏人毁了那位女夫子唉,罚金杖刑能了事?” 暗暗看过来一眼,发现李清赏果然是气鼓鼓样子,柴睢勾勾嘴角,用软糯的声音继续道:“是我又驳了内阁票拟,坚持主犯斩立决,一应从犯黥流,当地官员记渎职,同时追责罢免那家学庠的山长等全部主事。” 时任内阁首辅的赵长源、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谢重佛,以及武英殿大学士天子太傅郁孤城不参与票拟,其他阁臣三度议后不同意柴睢此朱批,认为皇帝在律法之上判罚太重,应该给那些犯错百姓改过自新的机会。 主从犯们都是拖家带口的普通老百姓,若因此伏罪,则必会毁掉许多个家庭,比起女夫子个人的不幸遭遇,朝臣们选择牺牲少数利益以保护多数利益,以显得他们多么以德服人。 “啊,”李清赏情绪丰富,被柴睢的话语牵动,秀眉轻拧满脸为难:“这该怎么办?” 和李清赏聊天还真不让话掉地上,柴睢语气轻快道:“彼时争论僵持不下,我便出宫散心,在个食摊子上喝丸子汤时觉得味道不错,要把时文华殿大学士待字闺中的小女儿,赐婚给摊主。” 听到这里,李清赏心说果然,这不讲理做法乍一看的确是只有昏君才干得出来。 而当是时,文华殿大学士闻讯后连滚带爬跑到皇帝面前,跪地上咚咚咚磕头求饶,炫然欲泣:“这桩婚事不合适,请您收回成命呐,老臣求求您!” 柴睢当着闻讯而来的内阁众臣面问他:“男未婚女未嫁怎么不合适?摊主虽五大三粗相貌丑陋,但他已到年纪娶妻,不娶妻则无法生子,不生子便会绝后,比起婚事合不合适,想来绝后事要更大些,爱卿你总不忍心看着人家绝后罢?” 文华殿大学士磕头磕得一脑门血,涕泪横流:“公家,事情它不是这样说的啊,不是这样说!” 柴睢坚持己见吓唬他:“可以这样说。” 所谓刀子不捅到谁身上谁不知疼,柴睢此意为何内阁和诸朝臣心里明镜一样,最后,女夫子被抢案以柴睢朱批所示迅速结案,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并成榜文遍发县乡,父母官广而告民,大周至今未再出过类似抢女成婚事。 听到结局如此得来,李清赏长长松口气,心说能打败混蛋的只有更混蛋,嘴上对贵主一通夸赞:“犯了错就要为之承担责任,律法面前没有不责众之说,律法更不是不论对错而牺牲少数人利益保全多数人利益,您果然英明神武。” 柴睢从小到大没少听别人溜须拍马吹捧,面不改色道:“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不要害怕。” “可要是事情真发生了呢?”李清赏微仰起脸看过来,明亮的眼睛看着柴睢,问:“届时我该怎么办?” 你告诉我要远离危险,却没告诉我危险来了该如何自保。 同样的问题,咸亨五年女夫子案解决后,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谢重佛也是如此问自家宝贝小皇帝:“若是不慎遭遇被抢等情况,受害之人该如何自保?” 解决问题不该只是事后,更应该是事前,最不济是事中,无论是事前还是事中,二者所面临境况都比事后好太多。 可是柴睢至今没想到能适用于所有人的解决办法,唯能给眼前一人以应答:“你不会有事,只要你不主动脱出暗卫守护范围。” 一旦脱出,后果难料,汴京城里想要李清赏这条小命的,大有人在。 “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李清赏抿抿嘴,语调轻快地低喃,“不想也不愿搅和进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里。” 往大了说她不想被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局裹着翻腾,性命如草芥,阴谋似海深,人人皆棋子,一生不自由;往小了说,她至今无法接受有人时时刻刻在暗中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前二十二年人生自由自在,怎么现在就成了被个无形笼子装起来的小麻雀? 这几个月来,乃至这将近一年时间以来,她为自己的经历而感觉恍惚,跟场荒诞滑稽的梦一样。 “……”柴睢脚下也滑个趔趄,站稳后看向李清赏,笑了:“收到和光亲笔信时我正在西南看日照金山,本来多自由,他一封信送去,吓得我连滚带爬赶回来,结果回来就和皇帝吵架,吵完他就派人给梁园盯了起来,我也是没地方说理去,所以说,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得互相体谅体谅。” “互相体谅,互相体谅。”李清赏长长吐出口气,胳膊肘依旧火辣辣疼,不想把被柴睢引出来的情绪多泄露,强硬好奇道:“你回来前,在西南哪里玩?” 柴睢暗中观察李清赏反应,干脆扶着她走:“在枢臧二州交界处,那里有座思姑娘山,小时候相父说思姑娘山的日照金山很好看,我得了空,便去看看。” “好看么?”李清赏从没听说过日照金山。 “没看到,”提起这个,柴睢多少有些遗憾,“到之后一连几日天气不好,本想说大不了多等几日……” “结果等来和首辅书信”,这句话柴睢没说,怕李清赏多想,她今日试探已够,只恐过犹不及。 谁知人家李清赏就爱傻乐呵,每笑起来总是给人无忧无虑之感,天气再冷她都能弯起眼睛甜甜笑:“那没事,等回头有空你再去看嘛。” 柴睢被李清赏的笑容感染,跟着勾嘴角:“以前相父也给我说过这种话,他说有空带我去西南,可直到他走我们也没去成,所以啊,‘等以后’、‘等有空’这种话,能别说就别说。” “好,不说,”李清赏又开始窃笑,笑得柴睢心里发毛,“所以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我?” 这女子脑子里成天琢磨甚么?柴睢低头正经把李清赏这张脸仔细看,眼角里凝了东边过来的日光,要笑不笑:“您面子真大。” “……”冷风刮着面皮吹过,李清赏笑容尴尬在脸上。 贵主这张嘴真是够损。 被太上噎后沉默着走出一段距离,李清赏那张闲不住般的嘴又开始嘀哩嘟噜:“您是土生土长本地人,知道哪里有那种定做泥器陶器的铺子么,最好是价钱便宜些的。” “干——”柴睢话语一顿,是又被脚下结冰路面滑了下,险些把李清赏也带倒,“干嘛用?” 李清赏下意识身子抵过去扶太上,站稳后哈哈笑:“你这脚滑的,我以为你骂人呢!” “傻笑个啥,牙给你冻着,”难得柴睢微窘,软糯的声音稍提高以掩饰羞赧,“找铺子干啥,定做啥泥陶器?” 头次见柴睢脸上露出窘迫,李清赏不仅没停下笑,反而变本加厉,一手扒拉着柴睢胳膊肘:“我定做小模子,书上很多东西学生们没见过,给她们讲‘红泥小火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们不知红泥小火炉和熊长甚么样,画出来罢总觉得缺几分意思,便寻思捏出来给她们看。” “如此,”柴睢点头,视线落在那只扒拉着自己胳膊肘的手上:“做啥样、做多大,你给写个标准,回头给你弄。” 一听此言,李清赏激动地拍太上胳膊肘:“我找了附近几家结果都不合适,嘿!就知道你们本地人哪儿都熟!到学庠我把要求写给你!” 隔着厚厚棉衣,太上觉着胳膊肘要被拍出刮痧效果了,也是有些无奈,哼哼嘀咕:“并不是所有本地人都是‘哪儿都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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