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这年啊,是李清赏浓墨重彩的一页人生。 这年,她携侄上京,路上数次虎口逃生,历经波折磨难,几乎重塑了一身筋骨,也是这年,深秋初冬,她住进了时时处在风口浪尖的太上梁王落驾之所梁园,认识了梁园主人柴睢。 “转过年,你二十三,”柴睢认真剥着炸小鱼身上裹的面皮,炉火旺,熏得她稍压眉心,“以后作何打算?” 她记得李清赏好像有想法准备来日离开梁园,定会是要离开罢,住梁园乃属无有选择的寄人篱下,人这一生,无论男女,凡有选择者无有愿意寄人篱下。 对于这个问题,李清赏思考须臾,笑眯眯道:“和首辅说风雪侵汴梁,让我安心住你这里,那就老实住着呗,有太上梁王保护,天下无有比梁园更安全之所。” 柴睢看着这女子笑眯眯撒谎,未选择戳穿,继续揭撕着烤鱼面衣,语慢声低道:“那便安心住着,待风雪过后,云开日明,以后再说。” “你呢?”李清赏犹豫片刻,用好奇遮掩着试探,道:“你似乎较我年长,不成家是因身份特殊?” 撕面衣的长筷轻顿,柴睢如常道:“然也。” “骗人,”李清赏捏起炉台上的烤馍片咬一块,脆,但差点细盐或孜然粉,“你为帝八年,并非民乱时百姓口中所言昏庸,禅位三年至今,你却也并非京人以为之淡泊,兄长也曾说天下或许冤枉了你,太上梁王殿下,其实你藏得挺深。” 柴睢继续继续剥面衣,窸窸窣窣,面色不改坦然承认:“如何看出所藏甚深,因为装病偷跑?” 彼时外面烟花绽放频次变得更高,前院戏曲情节似也演至高//潮处,贴着喜庆窗花的窗户上被烟花映出明灭变幻之色,窗下二人却是淡静非常,好似她们炉前围坐时,所有热闹喧哗被层不可见之罩隔绝在外,这方空间里只剩下她二人间暗流涌动。 李清赏不敢看柴睢眼睛,怔忡地瞧着长筷在火炉口动来动去,喃喃自语般道:“我自己看出来的,梁园无访客,你却常常从早忙到晚,园里上下皆道你是最闲那个,可你偏偏暗中忙碌不休,你才回汴京时与皇帝吵架,外头人说你赴国丈府百晬会是与皇帝和好之意,我猜你实则只是为试探。” 孰料太上胆子大,试探得刘国丈措手不及,后续不待他们父子接招,太上旋即声东击西,称病偷跑出门,虽不知她究竟做甚去,但想来应还是和刘国丈有关。 直到今日上午,李清赏听园里人私下说,南边上京来的果蔬运船在运河上发生碰撞,连翻三艘,当地公府立即组织水勇前去帮忙打捞,结果意外发现几艘船走私东珠红珊瑚等物,这事大约也和太上梁王有关。 朝廷明令禁止走私东珠红珊瑚之类,事非小,偏除至当天捅进汴京,三司飞快立案呈报上去,始作俑者用心不可测。 李清赏结束大段分析,又问:“和首辅可知你做的这些?” 柴睢停下手中长筷,掀起眼皮看过来一眼,嘴边噙了笑:“他为何要知这些?” 道不同时不相为谋。 “和首辅那般信任你,我以为至少他知你,你知他。”李清赏看不懂柴睢的笑,那笑里带着她没见过的讥讽和嘲弄。 臣知君与君知臣论么?纵观昭昭历史,汉武杀刘据是何说,唐宗变玄武又是何说?莫过于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而非君不知臣、臣不知君。 父与子是争那把椅,至于君与臣……“世上再无林相父,谁敢言知聘帝心”,柴周不会再出望帝和林相那般互相信任的君臣了。 柴睢脸上笑意渐深,眉目彻底舒展后讥讽嘲弄不知所踪,语慢声低,鼻音轻轻: “止,君之仁。死,臣之义。而乎天下为单家独姓所得则自命天子,要众星拱之,庶众拥之,本不该如此。和光为臣,忠君更忠天下安;故我为君,忠家亦忠己心宁,所谓乎‘君明臣贤’,止于此足矣。” “此乃谬论!”头次遇见太上说如此长话,李清赏听明白后第一时间表示不敢苟同。 她激动得放下手中烤馍片,欲引经据典而大辩,却在无意间瞧见对面人神色后脑子里一道明光飞闪,登时锋芒顿收,随后狡黠而笑:“你诈我。” 反应真快,柴睢点头,表承认,亦表赞赏,她炸出来了李清赏非是和光的人。 · 本能之下飞速且理智做出最大利己选择,非经历过生死考验而不可有,如同柴睢少时缠着相父问旧事:“嘉善之战夺查卡城,您据何判断能把阿路法阿罕德反杀在天堑口?” 年轻而沉默寡言的相父素不爱回忆那些沙场旧事,却也从不敷衍小阿睢,坐在云摇椅里认真想了想,沙哑烟嗓沉吟道:“便就那样觉得了,并无根据。” 相父觉得能在天堑口堵死敌将,那便带领残众穿插去杀。嘉善之战夺查卡,打得无根又无据,打得世人不敢相信。 无数军武家及战事爱好者,事后亲赴事发地考察复盘战况与过程,他们甚至连当时天气环境、星象占卜亦纳入参考研究,所得结果皆是“不利我,查卡城难以夺回周军手”,现实却是周军成功阻击敌援军,助主力军夺回查卡重城,再度打通东西向粮草辎重之路。 修史者为修书之准亦是前赴后继深追细究,然至今无人能说清,昔年嘉善之战争夺查卡城,在千余周卒被敌近万援兵冲杀得死伤殆尽情况下,孤立无援的开山军少帅林祝禺,究竟是如何在最后关头成功反杀敌将阿路法阿罕德的。 历史浩瀚,九洲大地上几千年来以少胜多之战数不胜数,林祝禺反杀阿路法阿罕德却无法为他人所解释,以至于史书上对此只留下段叹惋作评价: “阿路法阿罕德骁勇多谋,嘉善之战夺查卡,遇开山林祝禺,惜哉。” 修史者得不出根据足够的结论去记录历史,只能说勃旅国一代名将阿路法阿罕德遇见林祝禺是件可惜之事。 实则相父不曾骗阿睢,天堑口反杀阿路法阿罕德,纯属林祝禺濒临死境而“天绝我我不服”的本能选择,冲出重兵包围本就够不可思议,据说,阿路法阿罕德死前曾用勃旅话惊骇高呼:“尔如何至此!” 林祝禺毫不犹豫挥刀而下,阿路法阿罕德血溅三尺,头颅落地,林祝禺身边同袍疑惑问了句:“这龟儿子喊嘞哈子呦?” 穿插斩将一气呵成,林祝禺抹把脸上血弯腰捡起阿路法阿罕德头颅:“勃旅鸟语,老子学好久不得会。” 胜天半子许不能纯靠才智计谋,经验与本能混合下之冷静,其实是更适合挣脱绝境的选择。 对于李清赏在试探中能如此迅速做出正确反应,柴睢遮住半边脸咯咯笑起来,笑声连连,笑得肩膀微颤。 “真是够了,”李清赏无奈又好笑,跟着柴睢一起笑起来,伸手过来嗔拍她,“认识时间不算长也无法算短,你还要试探我到何时?” 柴睢躲身之时下意识接了下那只拍打过来的手,不至于叫李清赏袖子落火炉上烧到。 待李清赏把正脸看过来,才得以发现太上正笑得眉目生辉,嘴里还振振有词:“八月民乱延宕日久,至今岁方毕,我心中多有疑虑未解,难免谨慎提防。” 李清赏被捉住手肘,触感陌生又熟悉,她忽想起那次大雪后赴学庠,路上滑,柴睢也是如此单手托她肘而行。 不知何时起,无意间的触碰会让人心中泛涟漪,李清赏尽量不显刻意地收回胳膊,同时半垂眼去看炉火,说话声轻软,带着炉火温暖:“和首辅诚然对我施过援手,但我确非他安排来监视,殿下,你若还有任何疑问,何妨趁此机会悉数问来?” “是个傻的。”柴睢喃喃了一句,继续执筷捣鼓那条炸小鱼。 李清赏听得清楚,眨着眼认真反驳:“我不傻。” “不傻为何不找和光作靠山?” “懒得跟你多说。” “吃鱼么?”柴睢含笑着冒出一句:“似乎烤得不错。” “不吃!”数度被人怀疑的李娘子不满别开脸去。 又个把时辰后,除至烟花迎来子夜高·潮,李清赏撂下手里吃剩大半个的烤小鱼跑院里看烟花,柴睢随后出来,夜空被骤然绽放的烟花不断照亮,如姹紫嫣红开遍,如置身繁春花海。 烟火炽热终归星辰,湮没了喧闹的夜空数千年如一日深沉,柴睢两手在腰间摸寻一圈,忽想学相父抽管烟丝。 记忆里,那岁禁中大傩仪,爆竹山响,烟花照空,母亲和相父带自己登阁观,底下万民欢庆,夜空如昼绚亮,盛世初现,母亲凭栏赏,阿睢自己则举根彩棒滋花四处跑耍。 无意间,阿睢看见相父靠在明暗光影的交错中,望着母亲背影,静静点了一杆烟。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646198 1瓶; 21 ☪ 第二十一章 ◎可惜◎ 年初一达旦,鞭炮声震耳欲聋,本以为会把人吵醒,火炉边醉翁椅里,李清赏依旧睡得无有转醒之兆。 涤尘匆匆推门进来,为眼前一幕所惊讶,只见屋里烛台燃尽,唯有窗下炉火笼起暖光,静静镀在炉边二人身上,太上闻声抬头看过来,缓缓伸出食指竖嘴前。 涤尘会意噤声,指指外面。 鞭炮声震不醒瞌睡人,柴睢轻手轻脚往外去,待主仆二人出了屋门,醉翁椅里,睡觉之人无声把捏紧的手指轻轻松开,手心里一层濡湿。 屋外,涤尘跟在殿下身后,心里砰砰直跳,依旧觉得方才所见那幕是幻觉,自己方才进屋,看见殿下弯腰亲了李娘子。 “……涤尘?”屋外风寒雪重,柴睢裹紧衣袍再次轻轻唤女官,语慢声低:“何事寻我。” “是!”涤尘罕见失态,欠下身去,“新前长公主殿下到,软轿抬去了中庭客房暂置。” 昨夜通宵大雪,此刻不曾停,柴睢冷得打哆嗦,闻“新前”二字旋即迈进大雪里朝中庭去,边走边问:“她独个?” 一团孩子气的三妹新前总让人放心不下。 “是,”涤尘趋步紧随其后,未戴耳暖或绒帽,冻得鼻头通红:“我等在前面做事,忽闻东侧门来报新前长公主到,我匆匆去接,只见长公主独个在风雪中,哭泣着说要见您。” 梁园地广,平时连梁管家、涤尘、合璧及账房先生等人往来亦择代步,反而梁园主人多徒步,走来跑去颇方便,不多时跑到中庭。 凡梁园客房,悉数空置,仅中庭西厢房几间常备,偶有定国公府谢嗣爵留宿,以及柴睢同胞亲妹新前长公主和驸马吵架无处可去时会来住一住。 柴睢在位时新前和驸马吵架后无不选择进宫小住,咸亨改元那年重九,谏事发生,京人对梁园避之犹恐不及,十月,新前再度和驸马吵架,大着肚子大摇大摆住进梁园,直住到年前,奉旨外出办差的驸马仍旧未归,驸马父母在别人舆论压力下,不情不愿登门来把新前接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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