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也就到这里,李昊已经一碗粥吃下肚,听得眉心拧起小疙瘩,觉得故事处处是漏洞:“尹家如此欺负人,揭氏就不曾有更强烈的反抗?她母家呢,为何无人来为她撑腰?” 李清赏摇头,当时她也如此问那些旧街坊,大家纷纷摇头表示不知,是啊,随着揭氏不堪折磨自挂于枝、尹家老小为避祸举家搬走,事情真相被永远埋进黄土,任世人凭好恶与一张嘴肆意揣测和评说。 “此事里尹家婆是罪魁祸首,尹大郎也难辞其咎,他的不作为是导致如此结果的关键原因。”柴睢不紧不慢咽下口中食物,评价道:“婆媳关系看似是婆母与儿媳间问题,实则解决关键在男人身上,婆媳矛盾要求男人在二人中间作缓冲,处理平衡好两头关系,而不是简单粗暴一边倒或者置之不理。” 只是很可惜,许多自命不凡的人没能力处理好这般问题,却还非死要面子,以“君子不插手内宅琐碎”为由试图抛下这个麻烦,亦或打着“孝顺”名义要求新妇无条件顺从婆母,再有就是干脆背着“不孝”名头和新妇同心。 当然,婆母故意为恶的除外,殊不知父贤方能妻静,妻静则有子安,子安则家中和,家中和才可万事兴。 别问柴睢堂堂前任皇帝为何深谙如此家宅问题,问就全是她谢太傅传授,她谢太傅便是随之母亲,谢太傅懂可多生活道理了。 “你这个观点……”李清赏琢磨片刻,嘀咕问:“说出去会被天下男人臭骂罢?” “不会!”对面李昊诚挚笃定道:“我觉得姑父所言非常有道理!” 李清赏看看这无条件支持太上的小孩,疑惑问柴睢:“你是怎么把这小猢狲收拾到五体投地的?”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2】出自元·关汉卿《窦娥冤》 12 ☪ 第十二章 ◎偷钱◎ 收服李昊的原因,说是太上凭借人格魅力李清赏全然不信。有时柴睢也纳闷儿,琢磨不明白李清赏在她面前时,为何随意到不怎么把她“太上梁王”的身份当回事。 第一次见面时李清赏便表现得不畏太上梁王,以至于很多时候柴睢要刻意而为,才能勉强在这女子面前拿出几分太上威仪来。 至夜里安置时,李清赏坐梳妆台前卸着钗环,大喇喇使唤太上梁王道:“劳驾顺手帮我铺铺被子。” 柴睢不太乐意的样子,哼哼着把两床被铺好,又开始给脚擦膏药,末了抱着脚感叹:“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你痊愈,冬去春来,也有可能春尽夏临,棉鞋履该是穿不上喽。” “不碍事,做好后可以下年冬再穿,”李清赏慢吞吞单手解发髻,笑颜轻语道:“只是不知明年冬我会在哪里。” 自庆城至汴京流浪一路,如影随形的漂泊感时常让人心中不安和迷惘,尤其在目下衣食无忧的环境里,她不时会生出种恍惚,仿佛昨日事皆是在梦中,待哪日梦醒,会发现昊儿还在他舅舅家、兄长照旧在军衙当差,她的生活安稳如常,并未天翻地覆。 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梁园长久待下去,迟早要走。 “不在这里你还要去哪边?”太上苦过,然未贫过,即便曾出门远游,总是汴京有家北山有亲,无法切身体会身如浮萍的飘零感,不解此忧。 李清赏却不肯再多说,卸钗环散发髻罢随手灭掉台边灯,这边光线暗下去,她从暗处迎光走过来。 柴睢便如此看着她身影从暗到明,再到冲她笑得甜软:“您坐着我被子啦,让让,我要睡。” “睡得着么,胳膊不疼了?”柴睢急忙往后撤,同时挪开的还有自己不受控制望着李清赏的目光。 李清赏吊着胳膊,似独臂大侠般坐下来解衣带:“睡不着我躺着,这会儿感觉不止胳膊疼,浑身都在疼,哪哪儿都不舒服。” 摔伤那股子麻涨疼劲过去,感觉浑身无处不难受,彼时她跑下台阶时滑得往后倒,幸亏柴睢眼疾手快,接她一把才只是小臂摔在台阶棱上,不然磕的是她后脑勺,当场开瓢岂是缝几针可以解决,光是想想便得疼死。 她这辈子,最怕疼,最怕死。 抱胳膊躺下,自己窸窸窣窣掖被子时太上忽然伸手来帮她,还问:“还有哪里疼?” “疼不疼的,明天再说罢,躺下不想再动,”李清赏努力忽略柴睢挨近时的气息,既沉且轻地舒口气,掀开单只眼皮道:“光围着我和昊儿转了,你有没有摔哪里?” 太上几乎与她同摔,跌得不会轻。 “我不碍事,”太上身形敏捷地闪进里侧自己被窝,盖得只露张脸在外:“你要是疼,就叫我,我陪你聊聊天,张重庵说聊天可以减轻疼痛。” 疼痛甚时分明半个字不想说,更别提聊天,有痛经经验的李清赏在心里如是反驳医官观点,放轻声音嘀哩嘟噜道:“你烧的陶熊学生们特别喜欢,尤其喜欢憨态可掬的食铁兽,她们没见过那玩意。” 柴睢在被下揉胳膊肘,想起件事:“国文馆下印的学生书册上,应该有食铁兽介绍罢。” 大望三年时,由原礼部侍郎凌粟主持,国子监祭酒高仲日牵头,文相赵长源亲自把关,百余位各界大能参与共同编撰修订大望朝新版教学书册,书册除日常用字、低阶算数、生活常识普及外,高阶些的地理志、风物志等亦齐备,飞禽走兽篇介绍详实。 高低阶书册共计十五本,大望五年投入学庠,后续学教一直沿用,柴睢小时候,那些书还被相父作为闲余读物安排她读学过。 “旧历时有,元年以来数次改修,现在全部没了。”李清赏庆城家里有那些旧书本,可惜没带来。 “也正常,”柴睢道:“前几年动乱,部分朝臣和士子认为是富民智导致,故而如今再行愚民之策。民愚国则稳,民慧世则乱,与以前观点不同而已,无可厚非。” 同样是启民智,大望朝国泰民安,咸亨历爆发祸乱,朝臣还是那波朝臣,如此看来问题便是出在御国者身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上主张愚民虽有因噎废食之嫌,从治国理政角度分析则无可厚非。 民慧时,稍有不满敢揭竿而起撵天子禅位,故惟民愚方能使之对朝廷饱怀敬畏,树立皇权不可冒犯之威,柴睢把皇权与民利关系看得明白,皇帝与百姓的冲突根源在士大夫阶级,在相父和赵大爷呕心沥血未能铲尽的士大夫阶级。 柴篌坚持愚民,深层原因柴睢也知些,见过民之力则怕民,柴篌见识过百姓揭竿而起赶皇帝下台,自然对百姓之力深感恐惧,于是要想方设法削弱百姓即将。 说起这个,柴睢道:“书本上固然能学很多东西,走南闯北学到的也不少,你上京途中可有何不同经历见闻,或者趣事?” “又试探,”李清赏语气间浅露几许不满来,嘀咕抱怨:“同床共枕已这些时日,太上梁王始终不肯信我。” 是“不信”二字有歧义还是前面那半句“同床共枕”有歧义?柴睢莫名觉着羞涩,不知究竟是哪几个字让太上觉着不淡然,她放软语气道:“没有试探,不是闲聊么,不想说这个便还说回明年冬,明年冬你觉得自己会身在何处?” 比起来日不可知,李清赏决定还是说以前的事:“我们一路往北,刚过王召城而进曲城界内,钱袋子丢了,我又无一技之长傍身,和昊儿饿了两日,遇见座月老庙,偷吃了人家的供果,也不知冒犯人家庙里神仙没。” “不会冒犯的,”柴睢在微弱烛光中望着床帐顶,道:“随之说过出门在外遇见困难时,观庙寺院里供果都可以吃,回头记得报谢便是。” 定国公谢重佛幼时曾在君山道门供奉过十年道家师祖,随之的话非常可信。 李清赏相信此话,她在和首辅那里暂住时,便已设简易香案答谢过一路来的被她叨打扰过的诸天神明。 “除去吃供果,睡凶宅,还有一件事让人印象深刻。”李清赏闭眼躺着,心平气静中浑身疼痛依旧,不过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她忙着和柴睢说话。 柴睢却道:“你要说的啊,可不是我又试探你。” “啧,真小心眼,你听不听!”李清赏瞥过来一眼,看见太上侧颜在昏黄烛光下透着温暖与柔和。 “听听听,听。”太上连连点头,青丝磨蹭条枕,声音沿着枕头放大地传进另一边贴在枕头上的她人耳朵里,窸窣沙擦声尤其清晰,像摩擦在心头上,每一声都听得人心头有些痒。 李清赏挪开贴在枕头上的耳朵,嘀哩嘟噜说起那次昊儿不得不偷他人钱财的事:“有次我们淋了雨,饥冷交迫,我发烧热,昊儿乞得来剩饭吃,却是无钱看大夫……” 她不知自己在麦秸堆里昏沉睡多久,再醒来时是被昊儿架在几根木棍绑成的架子上往医馆拖。 定是她病得厉害,再苦再难没哭过的昊儿拖着她走,边呜呜抽泣,嘴里边颠三倒四说:“昊儿只剩下姑姑,姑姑千万不能有事,昊儿带姑姑去看病,看了大夫病立马就好!” 七岁稚子艰难拖着架子走,瘦弱肩膀上的麻绳勒磨破稚嫩的皮肉,他哭得愈发无助,无助中开始祈求神明:“老天爷,求你把姑姑的病过给李昊罢,李昊不怕疼也不怕死,姑姑快些好起来……” 老大夫说看病及时,没“烧”掉她小命,二十个钱两幅药把她这条命抓回来,她还寻思哪儿来的钱,昊儿说是大善人施舍,过后始知是他偷了别人钱给她看病。 她一路上都在努力教侄儿做好人行正事,可这件事上,她没有对侄儿说任何话,律法不允许偷盗行为,但没钱看病她会死。 律法不允许而道德上过得去,这个矛盾困扰她至今,她的选择很明确,因为怕死,故此选择违反律法规定,默许了昊儿那次偷钱行为,至于又为何会矛盾,她想大抵是自己矫情,五仓实知礼节,吃饱穿暖不受严寒后便开始胡思乱想。 “我小时候也干过类似昊儿的事,不过因由非你那般涉及性命严重,”柴睢侧身凑过来低语,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我偷过相父的牙牌和钱,牙牌用来偷跑出宫,钱拿去零花了。” 太上也会干这种事?李清赏不由自主跟着压低声音,凑近来好奇:“你小时候很缺钱?” 柴睢来了兴致,寻个舒服姿势躺着,边回忆道:“听说外面一般门庭里子弟有月例可领用,但我以前零花钱得自己去慈济院挣,每月在汴京慈济院做义工五日,相父给发薪银一两,好小气是不是?”【1】 “相父是林敦公?”故武相林祝禺谥号“敦”。 “然也,不过称呼‘林敦郡王’就好,汴京不用“公”字称呼相父。”柴睢答道。 那年母亲亲自操办相父身后事,把礼部呈上来的每篇讣文祭告认真过目,不仅逐字逐句修改十几遍,还修改掉了文中对相父的所有带“公”字尊称,后来京人每提武相林祝禺,则以“林敦郡王”代称,而非习惯性用谥号加“公”字表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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