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完美地展现出她的铁石心肠,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利落冲摆在月亮门前的高脚茶几抬下巴:“不是要滴血验亲么,验罢,口水仗打起来没完没了,说那么多,万若最后不成,这条命还要不要。” 说着又慢条斯理提醒道:“富贵险中求,也在险种丢,慎重,慎重。” 在场无人明白,太上这突如其来的道法自然模样,究竟是何意思,李清赏紧紧抿住了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柴睢骂起柴篌来,可真是不带半个脏字。 显然,朱季读也不解太上此言何意,他下意识转身看向月亮门内,柴篌仍旧半靠着床头一动不动,刘俪吾只好硬着头皮道:“事关重大,一切听凭大宗伯安排主持。” “验罢,抓紧时间。”大宗伯在皇城生活七十多年,她太了解这里的一草一木,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她及时捕捉。 此刻,皇王好整以暇,皇帝胸有成竹,两人交起手来表现得过于温和,大宗伯心里反而隐隐有些不安,只怕宫门外,或者梁园那边,已经不安生了。 上御卫八千众,禁卫军五万数,城外三大营不得随意大军入城,一旦两卫军发生冲突,上御卫怕是抵抗不了多久,大宗伯担心,若今日皇帝强行在此拿皇王,皇王其实是毫无办法的。 朱季读对此期待已久,坦然拿起银针,扎破指腹,接连滴进水晶碗中一串血珠,血珠子在水中形状未尽散开时,下宗亲跪有好奇者,暗暗伸长脖子往水晶碗里瞅。 水晶碗透明,看不出碗中水质略显浑浊,唯见鲜红血珠在碗中浮沉。 “过去看,”柴睢撺掇前排两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宗亲,“远看不清,看完正好给做个证。” 其中一位宗亲吓得不轻,缩起脖子跪下去:“臣惶恐。” 柴睢无声笑了下:“谦虚甚么,近前看。” 说着拉住那位应话的男宗亲,带他来至高脚茶几上的水晶碗前。 “这事孤王也好奇呢,你可千万给看仔细些。”银针扎手似乎半点不疼,柴睢说着滴血入水,与宗亲头对头一起观察。 “唔!”随着两串血珠在水中逐渐合融到一日,这位宗亲忍不住失声惊呼,手指颤抖指着水晶碗,惊诧到张大嘴巴,“融了融了,两注血融在一起了!” 说完立马指柴睢,触碰到太上目光,他又怯怯缩回手:“你果然非我柴氏子孙,我就说,柴家怎出你这般离经叛道之辈,竟原来是假?!” 殿内再度轰然沸腾。 “咳!”大宗伯重重咳嗽出声,颤巍巍起身跪下来告错,“如此说,老臣今日也要在此,向朝廷和万方生民谢罪了。” 大宗伯跪下后的几句话,把男宗亲吓得冷汗顺鬓而下,他惊慌失措跪下,身子伏低不敢再出声,似乎知错了。 他几句评论轻而易举说出口,不仅是要坐实大宗伯当年失职之过错,也是确认宋太妃存在行为不端,让作为亲生子的皇帝,因生母德行不好而颜面扫地,更是在变相追究当年圣太上及文武二相失察之过,这还了得。 柴睢觉着,两方血能融一起非常有趣,在殿内紧张、错愕、惶恐忐忑,与各怀心思的气氛中,她饶有趣味看向李清赏,指着水晶碗道了句:“真融一块去了,不信你来看。” 李清赏:“……” 李清赏暗自腹诽,自己正紧张呢,柴睢转个头就来逗她,老天爷,谁来管管柴睢这事不关己的松弛模样。 “果然不错,我与你是血脉相连的!我们是亲父女!哈哈,血亲!”在李清赏探头看水晶碗时,朱季读手按高脚茶几,几乎趴在那里看碗中融合起来的血串,大声喧哗着,眼里精光四射。 疯了似也。 月亮门里,皇帝篌在刘俪吾掺扶下也挣扎起身,拖着病体亲自过来查看。 殿内所有人都在注视着皇帝的一举一动,他看眼水晶碗,在刘俪吾和马宝楠一左一右掺扶下就近坐下来。 他捂着心口,紧挨着坐在月亮门里侧,半侧身对着外面众人,虚弱叹气:“今日殿内者,皆我柴氏至近宗亲,兹事体大,关乎皇族颜面,朕不便插手,一切听凭大宗伯做主。” “来呀,”他吩咐马宝楠,“速速替朕把大宗伯扶起来。” 照理说皇帝此时有这般吩咐,正体现他对大宗伯的认可与信任,可在大宗伯看来,皇帝此举委实是把人架在火上烤,老人家冰冷表象下的那颗心简直恼火。 大宗伯在马宝楠和柴睢合力掺扶下起身坐回椅子,人年纪大了,手控制不住会发抖,尤其把手拐靠放在旁边时,手抖得没靠放好,手拐顺着茶几滑倒在地。 大宗伯使唤柴睢:“皇王帮老臣扶它起来,老臣腰弯不下去。” 彼时马宝楠正好在旁,闻言快一步给大宗伯拾手拐,心里纳闷儿,这种紧要时候还想着拾手拐,大宗伯搞甚名堂? “既然公家信任,则老臣以为,此事处处透着可疑,”在马宝楠扶起手拐后,大宗伯放缓语速,不紧不慢道,“最妥当还是得教三司去查办,当然,这期间宗府会全力配合,皇王乃国朝太上,煌煌大周昔日主,岂容随便甚么阿猫阿狗来耍些把戏,便教红口白牙说假成真。” 几句话听起来有几分责备皇帝的意味在其中,似在说皇帝听风就是雨,没经过核查判定就整这出事来,委实不像话。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滴血验亲给众宗亲带来的万丈惊骇,已在大宗伯沉稳而不失犀利的言辞中逐渐退去浪潮,殿内先后冷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选择“装死”。 若是知会有这一步,他们绝不会信皇帝的说法被骗来此,宗亲比猴精,很清楚这般场面里自保最要紧,只管各显神通降低存在感,生怕不留神被注意到,至于大人物们唱甚么戏,出去支愣起耳朵听,无一人敢插嘴出声。 对于大宗伯之提议,柴篌定然不同意,单手撑住额头困扰道:“大宗伯之言朕深以为然,可交给三司去调查便等同于公之于众,则天下人会如何看朝廷?文武公卿会如何看皇家?我们柴家是万方表率,倘这般事被喧嚷出去,柴氏还有何威望可谈?柴氏又该如何坐大周江山?” “这个……”大宗伯心中正是为此万般纠结,犹疑不定,“公家所言不无道理,可天家无私事,绕不过朝臣,晚些透漏到前朝,说不准中间还会出何种变数,三司里面尽专人,查疑断狱厘清纷乱,他们比老臣更在行。” 大宗伯不愿在此时受下皇帝给予的信任,年过七十,若再看不透名利富贵,便可算白活七十年。 眼看着大宗伯在这里推诿扯皮,柴篌心中微焦,认为大宗此举是不想坐实自己当年失职,遂委婉安慰了老人家几句,最后道:“朕还是觉得此事不可声张,既大宗伯调查不方便,朕可让辛卫所的人给您打个下手。” 辛卫所又是甚么上不得台面的猫狗,大宗伯更看不上眼,委婉拒绝了,欲继续东拉西扯,甚巧,马宝楠干儿佟嘉乐缩手缩脚进来,在他干爹耳边耳语了几句。 马宝楠转至皇帝身边低声禀:“华盖殿刘大学士来了,递了急牌。” “他这个时候来做甚,”柴篌本就皱起的眉头更拧紧几分,视线在朱季读和柴睢间走一圈,他表情看起来还是因为不想让官员知道宣汨殿内这一切。 他此时最不想见的人里正包括刘文襄,实可恶那老东西递了急牌。 依例,内阁之臣递急牌便是有不得了的迫切事需天子裁定,皇帝无论如何当见之,且大宗伯及一众宗亲在场,他柴篌想以后也没法赖掉刘文襄曾在此时来过宣汨殿,遂压着不耐烦虚弱摆手道:“请刘阁老进来。” 吩咐既出,大宗伯微不可查松了口气,殊不知老人家所有细微反应,皆被对面人悄悄看在眼中。 且说刘文襄是正儿八经在朝实权正官,非马宝楠朱季读之辈,宗亲们跪地堵着路,柴睢抬了手起之入坐,铁青着脸的刘文襄得以趋步进前。 至前向皇帝和太上分别拜,刘文襄此刻岂会不明白,舒愚隐率上御卫列队宫门外和眼前境况息息相关,可他愣是卖了个糊涂装作不知,禀道:“通政司新收宋王飞马报,太敬陵遭掘,部分骸骨被盗走不见。” “甚么?!”刘俪吾倒是最先惊诧出声,殿内紧着再度哗然。 刘文襄嘴里那句“臣特来请皇帝示下”被淹没在喧议中,柴周政权稳固,竟有人敢冒诛九族之罪掘盗皇家陵墓?! “安静。”柴篌在失控的闹哄哄声中虚弱地压压手,结果没人搭理,底下照旧议论纷纷。 彼时换作大宗伯抱着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她老人家对面,李清赏算是看到了真正的热闹,前脚有人来与太上皇王滴血认亲,后脚柴篌他亲爹被掘陵的消息就送进来,她不信里面没有关联。 李清赏趁所有人不注意,把捏在手里的牙牌悄悄还给站在水晶碗旁看热闹的柴睢,又趁柴睢侧身回头之机,她看清楚了这家伙清澈眼眸里隐藏的一抹戏谑。 李清赏心中了然。 便在此混乱之际,马宝楠干儿子佟嘉乐再次着急忙慌进殿给他干爹禀报来甚么,马宝楠即刻转告知给柴篌,柴篌一怒之下摔了刘俪吾端在手里的茶盏。 盏中有水,摔碎在月亮门正中间的高脚茶几下,水珠和碎瓷片飞溅起来,柴睢躲避着往后退,正好挡在李清赏侧前方,隔断了柴篌夫妇与李清赏之间的空间,不知是无意之举还是故意而为。 茶盏碎裂,殿里瞬间安静下来,柴篌苍白面容浮上几分怒意:“诸位想说甚么,且逐个表与朕听,莫要七嘴八舌,不然朕听不清楚。” 不让说时叽叽喳喳,让说了一个个屁都不敢放,宗亲们再度集体伏跪下去,对皇权表示惶恐恭顺。 此般境况让柴睢熟悉得恶心,心说过去几年了,这帮人还是三板斧老一套,没丁点改新,可想而知,柴篌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登大位几个春秋过得绝不会舒心。 然也,这算是柴睢对柴篌最卑劣恶毒的惩罚。 殿内安静下来,刘文襄穿筋透骨的目光已把朱季读打量个遍,这厢再给柴篌拾礼道:“臣请皇帝示下。” 亲爹陵被挖,柴篌痛心疾首,已然要哭出来,红着眼眶问:“既是太敬皇陵出事,宋王来书里可有相关探查禀报?” 刘文襄把手中折报往上递:“折报中有详陈,只是牵扯到宫里人,臣不敢擅自决断,不巧首辅告病假不在,臣只能来请皇帝示。” “牵扯到谁?”柴篌疑惑中从马宝楠手中接过宋王折报。 刘文襄并未回答皇帝,不多时,皇帝看罢宋王折报,气得两手发抖。 “马宝楠,”柴篌合上折报,几乎是咬牙切齿,“宋王折报中说,他抓到掘皇陵者,拷问后,竟供出指使之人叫佟嘉乐,据说在大内当差,此人你可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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