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品尝从她手中递来的甘甜栗子,一边静静地听她讲今天在外头的经历。一些她想知道的,又不好直接问的,李攸烨没有丝毫隐瞒。 当又一个完整地栗仁被掏出来,送到她嘴边的时候,她忽然看着她的眼睛,用充满同情的口吻说,“你今天一定很难过吧!” 李攸烨手指一顿,细细地看了她一眼,把栗子塞进她嘴里,淡淡说:“有一些。”低头继续安静地剥栗子,脸上看不出悲喜。 权洛颖怀疑自己说错话了,一时过意不去,便一心想着怎样把话圆回来,当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如同干蜡一样嚼不动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未发觉,李攸烨却早已把水囊递到了口边。 她捧着牛角似的囊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口中的旱情才稍稍缓解。 “慢点喝,别呛着!”李攸烨小心托着囊袋,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让水流出来,不至于一次灌太多。 “还不都是你,塞那么快,我都咽不过来了。” “好好,怪我,你别说话了,慢点喝。” 她喝完了就着李攸烨的袖子一抹,又把水囊还给她。李攸烨看着好笑,不动声色地把塞子扭上,放在台阶上立着。她别别扭扭、磨磨蹭蹭了半响,忽然拽住她的袖子,支支吾吾说:“那个,方才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提起来让你不开心的。” 李攸烨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拨她额前的头发, “我没有不开心。” 看着她一脸困惑的表情,她真诚地说:“看到她能够获得新生,我真的觉得比什么都高兴,也……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有点失落,但也很安慰。即使知道她将来的幸福已经与我无关,但仍是忍不住关心,她将来过得好不好,想要为她置办好一切,恨不能给她安排好整个人生,那种感觉,就像,就像突然间多了一个女儿似的……对,就是那种感觉。” 多了一个女儿?权洛颖咂摸着这句话,突然笑了,期待地问她:“那如果今天换了是我,你会不会也觉得像多了一个女儿?” 李攸烨眨了眨眼睛,半天没有回答。随后,她若无其事地揉揉她的头发,“你想什么呢?”又专心致志地剥起了栗子。 权洛颖却不再放过她,强硬掰过她的脸,非要她说个明白。 她咯嘣把栗子咬开一个口子,“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的啊,你快快说,如果换了是我,你会怎么样?” 李攸烨真的是拿她没办法,把未剥完的栗子丢回纸袋,拍拍手说:“不会怎么样,如果换了是你,我大概也会像今天这样,送你离开,在原处挂念。” 听到答案没什么不同,她有点失落地“哦”了一声。 “不过我不确定,未来要不要参与你的生活。毕竟我年长你20岁,待你长大还有好些年。” 李攸烨托着腮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权洛颖似乎听到了她惆怅的叹息。突然感觉眼睛雾蒙蒙的,鼻子酸得难受。李攸烨奇怪地看着她,不料却被对方一把抱住,反复叮咛: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来参与我的生活,最好让我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见你,不管你年长20岁和30岁,一定让我知道你是谁,告诉我你和我之间发生过什么?让我再爱上你,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把你让给别人,哪怕,我真的在心底很同情她……” 李攸烨好笑地拍拍她的背,“知道了,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还想见她吗?” “什么?” “你还想不想再见她一次?” 李攸烨星夜骑着快马,身边只带着阮冲一个护卫,从西华门出发,又出了西城门,一路踏月狂奔。她脑海中不断闪现过那人叮嘱过她的话:“今夜丑时过半,你想见的人会在奉阳县驿馆旁一棵大柳树下等你,切记,你只有半个时辰。” 她不知道对方从哪里知道的这些,虽觉蹊跷,但仍旧快马扬鞭,在路上疾走了两个时辰,才在丑时初刻到达目的地。 到了那里才知道这儿正是安国侯仪架的落脚处,由于白日安国侯夫人身体突发微恙,他们不得不暂缓了行程。 李攸烨急忙去找柳树,阮冲则去应付那些守门的戍卫,回头报给她:“公子,已经打点好了。” “你问他们哪里有柳树?” “你过来,我问你,这附近哪儿有柳树?” “驿馆前头没有,但后面有一条河,河岸上倒是有一排柳树,沿着官道走,不消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李攸烨得到确切位置,又快马绕到河边,见河岸上两旁果真种了一排柳树,那月亮将洁白的影子投在河底,映得这寰宇倒还清明,只是那树影因为风的缘故,不时左右摇摆,在夜色中看过去颇有些瘆人。 她往周围仔细扫了一眼,不见任何人,翻身下马来,照双手呵呵气,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丑时二刻了吧!”阮冲随后赶到,挪开火把,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回报。 “阮冲,你怕鬼吗?” 阮冲愣了下,“公子说笑了,像我们这些常年行军打仗的,要是怕鬼,就打不了仗了。” “为何?” “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人,哪个手上没沾染过几条人命?臣杀过的敌人没有成百也有上千了,若他们一个个都变作鬼来向臣讨命,臣就算有千条命也不够他们讨的。所以,臣不怕鬼,他们是人的时候不怕,是鬼的时候更不怕。” “有道理。”李攸烨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牵马走到最近的一株柳树旁边,交给阮冲让他栓好。便坐在树下一块岩石上歇息,刚才赶路甚急,身子有些疲累,不知不觉竟然倚树睡去。 她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自己好像回到了瑞王府,府内景况和离开前并无二致,依旧是明月高悬,银光泄地,亭中琴音幽幽,院中更声寂寥。 她推开熟悉的房门,见桌椅、香炉摆设一如往昔,佳人正坐在妆台前,头上挽着松松的宝髻,拿一只玉步摇固定住,正用手指点了盒中的胭脂,往腮颊上涂抹,她似乎是刚起时的模样,身上还穿着鹅黄的中衣,领口微敞着,露出凝脂般的雪颈。 她从镜中看到她归来的样子,露出标志的温婉笑容,问她这样子好不好看?明日就着这样的装束陪她去赴宴如何?李攸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被一阵冷风吹醒。 这样的情景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已然习惯,盛景不在,人面难寻,空余叹息。裹紧了披风,又有点恼恨偏偏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见阮冲在一旁站着,一动不动,便问他什么时辰了,不料连唤了几声他都没有反应,凑近了看,才发现他竟拄着剑站着睡着了。 李攸烨没有试图叫醒他,见火把斜插在他脚边的石头缝里,将熄未熄的样子,便拿一根新的引过来,重新插回原处。 她望着那火焰陷入沉思,不知几时,那烟雾竟弥漫上来,竟熏疼了她的眼睛,禁不住用手揉搓起来。 “别动,当心揉坏了眼睛。” 这时候,一声温柔的喁语在耳畔响起,似命令又似关怀,让李攸烨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 “稍稍睁开一些,让我帮你吹吹!”她依言照做,勉强地睁开一道眼缝,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轻轻晃动,随着一阵清凉的风吹进眼睛,她眼前的影像也渐渐清晰。 她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头上梳了流云髻,以一支不加雕饰的玉步摇固定住,眼睛下面两弯卧蚕带出腼腆笑意,腮颊似抹了胭脂,红润有光,唇角轻衔标志性的温婉笑容,身上裹了洁白的羽衣,裙幅一直垂落在地上,像在脚边团了一簇云朵,在淡淡的月光下,她周身似散发着一股透明仙韵。 眼前影像又重新模糊起来,千言万语拥堵在喉间,良久才化为一句:“你……好吗?可曾受苦?” “我还好,不曾受苦。倒是你,好像比以前更清减了。” 她慢慢说着,用手描摹着她的脸庞,“不过,人倒是比那时更精神了。看来,她把你照顾得很好。” “对不起,我……” “你不用说对不起,是我合该对你说对不起才是。”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是我太自私了,不应该利用自己的爱来绑缚你,明知道这样做,结果只会让你和我一起堕入深渊,可那时的我,自私到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心只想要抓住最后的时光,让你爱上我。让你也尝一尝失去的痛苦,那我也算是为我的家人报仇了。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可怕?” 李攸烨苦笑着摇摇头,“若你真的自私,就合该让我一辈子痛苦才对,又怎么会想着要拿走我的记忆?” 她也笑了:“是啊,我终究心软,原本以为你不会轻易上当,谁知你就是个傻瓜,要你上钩简直太容易了,不忍再欺负你,便决定宽宥你了。” “可你知道,上钩容易,脱钩有多难吗?” “我知道,所以我来,特意收回我的钩子,你也松开口,不要再咬着了罢,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各自逃生罢,如何?”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照做。” “这哪里是我的愿望呢?”她喃喃着,旬又念到罢了罢了,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似乎想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其实,我这一生该得到的差不多都得到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侍奉双亲跟前……我没什么可挂念的了,录儿、冰儿、还有一个小妹妹,烦请你以后多加照拂。” “我会的。” “二姐上官决虽已嫁入林家,但仍是我家姐,若林氏一门有难,请你也念及你我情分,能对他们多加宽宥。” “嗯。” “大姐上官凛埋骨于栖霞寺外的镜山上,烦请你将她移入我上官坟冢,每年额外替我和录儿上一炷香。” “好。” “此番夺舍投胎,我已决心将前尘往事尽抛下,如果再见,你我便形同陌路,望你不要刻意寻我。好好珍惜眼前人,不要再错过一个为你全心付出的人。” “嗯。” 又过了许久,“我的话都说完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有,我想再抱抱你!” 她轻轻走近,将自己送上去,李攸烨张开手臂,慢慢将她的裹进怀里,“我想你了,很想,很想……我知道以后,不能再爱你了。但我还要说,那年我说过誓言,句句是真,没有骗你。 谢谢你特地过来收回你的钩子,如果将来我也有投生的机会,下辈子就做一条被你钓起来的鱼,任你烹之,以偿还这辈子欠下的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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