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愣了一下,微笑说,“正是。” “夫人的符是某位故人送的?” “恩。” “这位故人从未显露过真容,因此夫人从未见过她的面?”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她开始缓缓道出这平安符的缘由,那是六年前的中秋日,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入寺礼佛,临走时方丈送给她一枚别样精致的平安符,说是某位故人送的。自此以后,每年的中秋十五她都能收到这样一枚平安符,因是明觉方丈亲自呈交的,她也不做怀疑,每年都会欣然来领。然今日却因明觉方丈不在的缘故,她并未像往常一样拿到符信。没想到小主人这里却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我一切都明白了。 这时,车夫忽在外喊,“夫人,到外城了。” 我掀开车帘,见天香阁的小厮驾着另一辆马车已经在城门口等了。我们于是下车致谢,夫人也欲下车来,我连忙推却。看着马车往城内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驶去,转顾小主人,她的唇紧紧抿着,神情从未有过的落寞,我心中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咱们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将上车时,耳边突然掀起一阵烈马的嘶鸣,我一回头,就看见了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晋王世子一身华贵衣饰,乘着高头大马,耸立在我们面前。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感觉情况不妙,赶紧把小主人护在身后。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天香阁的花魁娘子。怎么,嫌天香阁地方小了,要把生意做到街上来?” 我怒气顿生,“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些!”
第226章 拨云(四) “哟, 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脾气倒是不小?”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神情嚣张且玩味, “本公子说话一向如此,怎么, 你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吗?” 我欲上前回击, 谁知却被吓坏了的小厮一把拉住,低声对我道,“姑娘, 这晋王世子咱可千万得罪不起,还是赶紧走吧。” 那小霸王悠哉地坐在马上,瞥见我们低头商量的模样,嘴上渐渐有了轻蔑的意味。我再看小主人,她此刻虽然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但难保闹僵以后,那小霸王不使出什么花招对付我们, 到时候说不定会连累她受委屈。思忖良久,我决定暂且忍下这口气,自动忽略掉头上那趾高气扬的纨绔世子, 拉过小主人的手往车前走去。 谁知我们还未上车,他手底下的几条恶棍便紧追不舍地拦在了车前, 显然不想善罢甘休。我被彻底激怒了, 回头愤怒地瞪着那马上的人, “你究竟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 ”他摇开扇子, 抬头望了望天,玩味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小主人身上, “上次和兰姑娘不欢而散,在下心中着实惶恐,今个趁着天气好,想接兰凌姑娘到府上一叙,以消解上次的误会。” “呵,我看消解误会是假,想强人所难才是真吧!” “大胆!世子爷面前,哪容你这臭丫头放肆!”他先未还口,手下的几条恶狗倒是先摩拳擦掌起来,一个个像要扑过来将我碎尸万段似的。 我冷笑,“这世道连狗都叫得如此之欢,我就算放肆又能怎样?” “你!” 这时正好有一队巡城官兵路过,领头的年轻官差朝这边瞅了两眼,便在城门口停了下来,似有警告的意味。而我意外发现这群嚣张的奴仆,在收到那官差的暗示后,像受惊的□□似的愤愤闭了嘴,斜着眼睛弥补对我精神层面的怒视。我犹如吃了颗定心丸,趁机拉着小主人的手往外走。 “慢着!”身后传来小霸王的冷喝,我不打算理会,继续牵着小主人上车,然而这次她却拒绝了我。素腰一摆,出人意料地回到马前盈盈下拜,“世子不计前嫌,邀小女子入府,乃小女子上世修来的福分,小女子怎敢无端推诿。只不过我们这次出门,并未同妈妈商议,这样随世子回去,恐名不正言不顺。况且,世子府乃无比尊贵之地,小女子身微命贱,怎敢轻易踏足?” 那小霸王用力拉了一下座下不安分的马,努力打量着小主人,忽然笑道,“那依兰姑娘之意,该当如何?” “世子不如先且回去,待小女子回阁,梳洗打扮,静候世子佳期如何。”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兰姑娘不要反悔。” 他暧昧的垂下头来,小主人微微一笑,从袖中拎出一方绣着莲花的丝帕,上面散发着一股芬芳浓郁的芳香,“这帕子暂且留给世子作为凭证。” 她的手纤细修长,在粉红丝帕的映衬下,显得如葱藕般洁白细嫩,那小霸王倾身下来,没有立即接过帕子,而是低头一嗅,趁机去捞小主人的手。因忌惮街边那军官才悻悻作罢,拿过锦帕一脸严正道,“既然这样,在下一定不辜负姑娘美意。”说完,拽过缰绳急急忙忙驾马而去。 待他走后,方才走到城门口的官差竟然朝我们走了过来,及至跟前,是一个相貌端正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微微笑地看了看我们,竟温和地问,“方才那人没为难你们吧?”我和小主人意外地相视一眼,都有些始料未及。我在记忆中仔细搜罗关于他的印象,却一无所得,从小主人吃惊的表情看,似乎也与他素无瓜葛。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正受晋王世子的刁难? 见我们没有回话,他有些歉意地笑笑,抱拳道,“还没自我介绍,在下林谷封,在御林军中当差,方才受人之托,把这个还给姑娘。” 林谷封?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暂且不提。他将手上的东西送到身前,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小主人在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回来的路上被夫人借去观摩,分别时又忘了归还的,一个差点实现的美丽误会。 “那位夫人是阁下的……” “哦,夫人是在下的岳母。方才在下在巡城时与夫人偶遇,因夫人有事急着回府,就拜托小婿将此物归还给姑娘。”原来他就是上官府新招的乘龙快婿,九门提督林逊之子林谷封。那林逊前不久刚把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晋王世子送进了牢房,如今正在风口上,难怪那小霸王如此忌惮他。我朝他来时的方向侧眼看去,并未瞧见夫人和马车的身影,然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确信她此刻就藏身在附近,只不过有意回避着我们。 或许是因为,她在归还途中无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她奉守了一生的世俗礼法不允许她和青楼女子有任何瓜葛,也或许因为,她不愿意让我们的相遇以一种尴尬方式结尾,又不忍心见我们被那晋王世子欺负,总之,她没有再出现,而借眼前这个微笑的年轻人,将栖霞寺中的那点微末的帮助轻轻地回馈给我们。 如此而已。那个和她女儿长成一般年纪,腰上挂着一模一样平安符的神秘女子,终究不能和她心中那无限珍惜的人相媲美。十几年的思念已经除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尘垢,她成了她心中完美无缺的影子,不容俗世一丝污染。我想,这也是小主人自始至终没有与她相认的原因。 小主人一直沉默着望着窗外,神情倦厌。我便也掀帘回望,看到一驾隐匿许久的马车从附近的街巷中悄悄地驶了出来,在我们刚刚经过的十字路口转弯,换了个方向疾驰而去。双方车辙背道而驰的那一刹那,从皇家祭礼上退散的人潮忽然涌过分手的横街,将我们生生阻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而我们仍沿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前行,我想,这就像她们最初在血缘上的交集最后又不得不分开的命运。 形同陌路,渐至殊途。 我从未见过哪座城市像建康城一样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像迟暮似的着急着往家里赶,大街小巷塞满了兴高采烈的人。有的屋舍门前早早挂起了红色的灯笼,提前庆祝繁华的中秋夜晚来临。而天香阁也一反往日的喧嚣热闹,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姑娘们都被大户人家请去歌舞助兴,只有几个同样无家可归的外地客人,还在楼里隐约徘徊。这一夜注定属于建康城,属于千万个漂泊在外的孤独浪子,更属于千万个久别重逢的美满家庭。然而它却不属于我们。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小主人,直到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灌醉。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喧嚣的红尘之中,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僻处。 昏暗不明的角落里,她的眼睛闪烁着烛光,就像隔着一层窗花,看不清,照不明。而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品尝到她的痛苦。我知道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住着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亲人,我知道这座城市每一块斑驳都沾染过她族人的血。酒的辛辣很容易让人流眼泪,她一边笑一边试图挽回,然而那种由心而发的东西怎能抑制得住。我第一次看到她在人前控制不住自己。是啊,多么讽刺,她的亲人都在这里,而她依然无家可归。 如果可以,我情愿这场宿醉能带她回到小时候。那时候的她距离成人复杂的世界尚有一段安全的距离,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得事,没有世俗打扰,没有委曲求全,每天最烦心的事就是应付夫子留下来的功课,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和人玩耍。但是,酒对她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她放下杯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窗外炸开的璀璨烟花,映着她挂满珍珠的璀璨容颜,有那么一瞬,我很想放下一切带她远远的离开。而我也确实也这样做了,尽管那时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我仍拼命寻找门的方向,仿佛只要找到了它,我们就能永远离开这里。 “在那里,走!”我拽起她去跑向那扇门,然而没走几步,我们便双双摔倒在焰火般的地毯上,像两个东倒西歪的傻瓜。有放肆的笑声从我们口中溢起来,“好傻……”是啊,真的好傻,我们以为阻止我们离开的,仅仅只是那扇门而已。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笑够了,也累了,那边已经半天没有音腔。我侧过脸来,看着她沉睡中乖巧的容颜,“和以前一样乖。”视线顺着那场场的睫毛,看到窗外的一轮明月,它是那么洁白,那么圆满。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我喊着,睡吧,睡吧,明天醒来一切就都忘记了。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俗世,没有什么比忘记更能让我们心安理得地活着,哪怕忍辱偷生,哪怕委曲求全。 次日,我追问昨天城门口发生的事,“你跟那晋王世子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纳闷,你不会真的看上他了吧!”我的声音带着点淡淡的酸味,她瞥了我一眼,又转头挑选茶叶,“你没有发现他已经很久没近女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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