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王老一顿,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中,表情十分复杂,许久才继续道: “唉,可我这命啊!修士那神通怎能是凡人能比的呢!仙师们虽然不敢伤我们,却设了阵法,我走迷了,一路流落,从西到东走了整整四年,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人呐,到底不能闲着,后来啊,我仗着还识几个字,就开了个私塾教书。虽然也没教出什么大才子,到底有个营生。” 王老一笑,眉目间的愁苦终于舒展了几分,显出些自得来,然而那一点自得却像是落入干涸砚台中的一滴清水,只平添了几分唏嘘,“想来我这一辈子也没干什么事,怎么就到如今年纪了。仙师啊,你们寿长,我曾经见过一座横贯两山的大桥,那真是漂亮极了,不知还在否?若我还有力,定是我再要去看看的!” 倪霁眸光微动,摩挲了一下腰间铜羽,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王老居然就是当年被当时的川北之主召集起来的凡人之一。 彼时,上古大派造化门某一弟子心生妄念,暗中潜入安葬川北秦氏的北邙山,取魂魄,集龙气,想练成一具无惧阳气的怨鬼,却被自古庇佑皇族的天麓山杨家发现,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战端起于青州和川北,迅速蔓延到了另外三洲。不仅各方修士互相厮杀,连川北的安朝皇帝也纠集数十万兵力,陈兵于造化门山门外,企图借着修士不得滥杀凡人的天令逼造化门就范。 彼时,可与天麓山杨家媲美的上古宗门造化门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际,被数方势力联手攻上山门,为数不多的门徒几乎被屠戮殆尽。 最后谁是谁非,已然完全辨不清了。 如今麦芒已然微黄,针尖似的外壳在白袍上刮擦而过,刹那间便悄然断裂。 倪霁扫去碎壳,抿了抿唇,轻声道:“您看见的想必是造化门的谪仙桥,听闻是当时四洲的奇景之一,只是我生得晚,从来不曾见过。那一战过后,世间便再没有造化门了,谪仙桥已然毁于大火。停战之后,内门弟子全数灵散,流散的外门门徒或死或伤,有的不知所踪,有的归入了十二阁里的天工阁。” 王老一怔,呐呐无言,五味陈杂。 原来,是一样的。无论是仙师还是凡人,都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他虽然老了,可不知怎得,那些川北之外的东西却记得越发清楚——月色下绸带似的谪仙桥、日落时分金子般的无愁海、令人瞬间迷失的海歌…… 那明明是他生命中最恐怖的四年,可如今老了,他却只记得了那些从来不属于他的东西。 佝偻的老人叹了一声,浑浊的眼地瞥了眼身侧如竹如松的年轻人,只觉得支着拐杖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枯木。 倪霁偏了偏头,陡然在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见月蓄势待发。 王老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先前青州可是个好地方,我去的时候无愁海那叫一个美,那海风都是轻飘飘的,从来没有什么狂风大浪,连退潮涨潮都是安安静静的,我甚至想呆在那里不走了,可是……” 他苦笑了两声,拐杖捣地的声音隐隐响了一分。 倪霁眸光微动,扭头看着瘦削的老人,心头一沉。 据说,曾经的青州是世间一等一的繁华地。只是,自抚舟崖之战后,鲛人远走千里之外,青州从繁华富庶之地一下跌落,只有满地狼藉和无法复原的无愁海。她从未见识过战前的青州,只有偶尔看见地上的半隐半现的剑矢和瓦片才能一窥当年的惨烈。 她咽下了喉头的话语。如今的青州早已是一片万灵难生之处,只有寥寥几座城池还维持着修士的往来。而那外面的万丈冰原,却已归为了邪魔煞鬼的游荡之处,便是小灵台境的大师也只能在第一城之外修筑屋舍,行渡化之事。 “…啊,到了,”王老突然止步,“就是前面。” 倪霁回神,遥遥望去。西侧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垄痕迹尚且可循,只是一片荒芜,近乎寸草不生,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飘荡其上,和边上油绿的麦苗相比,十分诡异。 生着零星杂草的边缘地带,一股说不上来的土腥气慢慢飘过来,倪霁环顾四周,除了脚下的泥土什么也没有。 没有灵力波动的痕迹,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东西,但也没有活物。 就连小虫她都没看见过一只。 这便是不对劲了。 倪霁召出见月,已然全神戒备。 身后,王老有些吃力的喘息声明显得有如妖兽喘息,倪霁甚至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王老,您呆在这儿吧。” 她又往前一直走了几丈远,鼻尖的土腥气越来越重。倪霁弯下腰,捻了一小撮土,土色发黑,带着种奇怪的湿黏,像是胶水一般。 虽然前几天就下过雨,但这土也不该是如此质地。而且,这味道也不对,血腥气夹杂着发霉的古怪味道。还有一种十分熟悉的凶戾之感。 虽然十分隐约,像是错觉一般,但她绝不会认错——这就是她在青州那几年里最熟悉的气息。 就连这天色也很像。 倪霁提着剑,头上是一片惨淡的阴云,遮天蔽日,完全不似方才的晴光。见月在其中醒目得像是风中之烛。 风起了,血腥气愈发浓重,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感觉顿时如蛇一般窜了上来。 倪霁神色一凛,迅速退了出去。 天际,闷雷隐隐,像是要下雨。 倪霁收了剑,拉着王老退了数十丈,忌惮地盯着那浓云许久,间它飘了过去才嘱咐道: “王老您别着急,我这就回去禀告师叔。这两天您尽力劝周围的人家先在别处找个住处,离得越远越好,天黑以后就别出门。” 王老一惊,连声道好。 ----- 待倪霁带着满满当当的储物袋回到不问天时,已近日落。 今日天气甚好,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此时火烧云在天边铺展开来,洒在不问天的水晶面上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 白衣剑客不由驻足,这时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不问天。 她曾见过鲛人的鳞片,坚硬如神兵玄铁,便是在暗室中也带着难以捉摸的光彩,而在光下更是美轮美奂。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见之难忘,几乎可以说是天道垂怜的美。而此时的不问天,正如她那时为之心醉神迷的鳞片。 按谢姨的说法,这不问天自从落成以来,不过办了一场小小的宴席,而后不久,闻世芳便闭关了。 她原先就在想,按照这里这么荒芜的样子,当初那场宴会是怎么办的,如今看来,有这般景色,便是席地而坐也无所谓了。 不惊树上,闻世芳半醒半梦,神思飘荡无所依。她忽地惊醒——风中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很淡,但确实有。 “你去了哪里?”青衣飘飘而落,闻世芳陡然出现在几步开外。 倪霁一怔。 这话听着可有些怪。她不是已经告诉闻世芳要下山了么? “你沾了些凶气。” 闻世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十分谨慎,简直像是春风吹动的柳梢。 柳梢拂动下,笼罩在倪霁身上的无名黑气顿时烟消云散。 这东西不打紧,放在普通人身上大抵也只会做个月把的噩梦,放在修士身上,几天就散了。只是,倪霁神魂有损,这东西还是早点去除为好。 这距离太近了。 燎原般的火烧云下,闻世芳孤零零地立着,一身青衣被霞光染得斑驳,从来波澜不惊的神色也好似暖了几分。 倪霁一下反应过来,但她不知怎么心里又是一哆嗦,就像是学堂里被先生点名了一般的紧张,刚刚被拂过的肩膀肌肉紧绷,脑子慢了半拍,磕巴了半晌,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重述了一遍。 “把那土和玉牌碎屑给我看看。” 看着少年人显而易见的僵硬神色,闻世芳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 倪霁递出了玉瓶, 闻世芳轻轻摇了摇玉瓶,无形的凶气开始弥散在雪山之巅。 那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和镇魂塔中的气息很像,只是却更为暴烈,像是积攒了多年的火药被骤然点着了一般。 不过,浮玉山脚下怎么会有这东西? 倪霁眼神又不自觉地回转到了青衣人身上,尽管就在眼前,但她在那一刻突然感受不到闻世芳的存在,好似面前空无一人。 这就是,一位元君的实力啊。她在心中默默感叹。 “能毁了我的玉牌,又屏蔽了感应,背后之人恐怕不简单,你可愿与我一同下山?” 倪霁一怔,闻世芳向来温和的声音带了几分冷意,眉目间一闪而逝的锋利近乎惊心动魄。 话一出口,闻世芳忽地又觉得太过冷硬,颇有些强迫之感,于是又放软了声音补了句,“你想留在山上也行,我大抵去去就回。” 倪霁摇头,“我想下山。”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走。” 倪霁默默点头。 7 ☪ 第 7 章 ◎有点甜◎ 入夜时分,明月高悬,清辉遍洒。 倪霁总觉得有几分心烦意乱,欲修炼静不下心,欲睡又不得睡,辗转反侧之间已经到了半夜。 她坐起来,撩起帘子,定定地看了会儿屋外,最后还是爬了起来。 夜色中,见月不愧其名,透亮如水,清明似月。纵横剑气劈开云气,在山巅游曳不定,可与月色争辉。 万里云海中,居然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倪霁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眼,收了剑,好好定了定神才重新望过去。 那人衣袂飘飘,月色笼了她一身,脚下便是流淌的无尽云海,身上流转着道道隐约的金纹,像是瓷瓶上绽开的冰裂纹一般,但又带着无上威势,只看了一会儿,倪霁便开始心悸。 她不信邪地又瞅了眼,拼着双目的刺痛终于认出来了些许。那是符文,不知为何连接成了纤细的链状模样,但为什么会在闻世芳身上? 年轻的剑客直觉那金链不是某种法宝,但细细想来更觉诡异——若是那链子换个颜色,倒有些像是天雷痕迹了。 倪霁正在胡思乱想时,云海之上的青衣人却已经发现了她。 大晚上的来练剑?未免也太过勤奋了吧。 闻世芳摇摇头,伸手将她摄了过来。 “怎么了?” 只一眨眼,闻世芳身上的金纹便消失不见了,刚刚的一瞥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倪霁定了定神,“没什么。只是睡不着。” “唔,许是白天接触了那凶气的缘故。” 翻涌不停的云海中骤然出现了一张云雾组成的小几,白雾此刻还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流淌。 “坐吧。” 倪霁迟疑了刹那,试探性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感觉很是奇怪,像是坐在了一张铺了厚厚兽皮的榻上,十分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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