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久没有人和他谈起这件事情,沈霖只是他的听众,他只是一边添上新的茶水,一边慢慢讲述着过往的事情。 只是他话音忽然一转,说道:“杨江那边如何?坐实了罪名,怕是活不到京城吧。” 沈霖欲言又止,他怀里揣着的邓三针的脉案仿佛变得格外滚烫,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东西拿出来。 如果让杨老爷子知道杨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不是他心里会好受些? 但是沈霖更怕的是,他年纪不小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他可能撑不住。 “是太子下的手,还是太子妃下的手?”杨老爷子自顾自问道,“她对你倒是好,瞒着不让我知道,生怕我被气坏了身体,杨家都乱作一团了,我这里一直清清静静没人打扰,她怕是费了不少心思。” “啊?”沈霖眨了眨眼睛。 “你身上香料的味道虽然是你习惯用的,但是混着太子妃那女娃娃身上的香料味道。你外祖母除了茶叶之外,最喜欢捣鼓香料,别看我老了,我的鼻子可没老。”杨老爷子笑着说道,“你手里如今的香料生意就是当年你外祖母开始做起来的,当时用的都是她娘家的人,一直没有并入杨家,所以现在才能完好无损地交给你。” 沈霖脸上微微染了染烫意,不自然地伸手拉了拉领口,她还以为……还以为外祖父看到脖子上的痕迹了…… 沈霖这次回江南,才觉得真真切切了解了自己的外祖父,他是在是个多智近妖的人,难怪能把杨家的生意做到这份上,也难怪她父亲沈渊这辈子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当朝的李太师,另一个就是自己的岳父。 然而更让沈霖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杯盏的是下一句话,杨老爷子说道:“杨江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我知道的。” 沈霖的内心几乎是全程波涛汹涌地听了一遍当年的故事。 杨江不仅不是杨老爷子的儿子,甚至是他仇人的儿子。 当年杨家生意规模越来越大,城中李家便和杨家一直有生意上的摩擦。 李家当时的掌权人也不过是个二三十岁的少年人,杨老爷子和他年岁差不多,两个人都年轻气盛。 奈何杨老爷子这一生眼光毒辣,所以步步占据先机,杨家在城中始终都能压李家一头,气得那李家少爷没了办法,盯着杨老爷子囤什么货,他就跟着囤。 杨家虽然能够压李家一头,但也从来做不到把李家压得抬不起头。 于是杨老爷子耍了个心眼,他故作神秘,偷摸摸囤了一批流光缎,然后在暗中透露消息给李家。 流光缎是一种特殊的布料,在日光之下如流光摇曳生姿,当时江南还没有流行起来,但是京城已经开始有人用流光缎做衣服。那李家少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就觉得流光缎会马上成为市场主流。 杨老爷子囤的流光缎不多,李家少爷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于是他倾尽家财把资金全都压在了流光缎上。 却没想到京城流行的风都还没吹到江南,月笼纱和紫光锦异军突起,火速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布料。 无人问津的流光缎积压在库房里,李家一夜衰落,那李家少爷落魄地上了吊。 杨老爷子当时完全是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没了竞争对手,而且提前储备了月笼纱,杨家的生意迅速发展壮大起来,一时之间春风得意。却没想到,一场风寒却夺走了最爱的人的性命,只留下他和一个孤女杨思兰。 家财万贯,却无人分享。媒婆踏破了杨家的门,他始终没有续弦,直到在李家破落的宅院见到李家少爷的遗孀。 那时她已有孕,却遭逢巨变,没了家财,没了丈夫。 杨老爷子心生惆怅,他恍然觉得这几年和李家斗来斗去,最后像是一场空,谁都不是最后的赢家。 他带回了李家少爷的遗孀,谎称是自己续弦的妻子,并且已经怀有身孕,那个孩子就是沈霖的大舅舅杨江。 “我收留了她们母子俩,但是杨江长大之后却知道了之前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我对他有亏欠,所以一直容忍包容,希望他能原谅我,当年的事情能一笔带过。”杨老爷子啜饮了一口手中的白茶说道,“可我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一笔勾销的,有些仇恨也不能化为乌有……” 沈霖从没有听过任何人说过这段故事,杨老爷子带回来的李家少爷的遗孀,也就是沈霖小时候见过的外祖母也早就离世。事情过去多年,当年的见证者大多不复存在,谁对谁错,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本就是一场生意战争,谁都想不到最后会沾上了人命。 杨老爷子拼命弥补,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知道杨江在府里欺负过杨思兰和沈霖,但他只是尽最大的能力保护杨思兰和沈霖,却始终迈不过心里的关卡,始终不能狠下心处置杨江。 直到如今,酿成不可挽回的结局,无论是为了杨家的安宁,还是为了沈霖日后的安全,杨江都留不得了。 “你二舅舅也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他是我领养回来的孤儿。”杨老爷子看着沈霖有些怔怔出神,“我和卿卿只有一个孩子,一生也只有一个孩子……” 卿卿大概是外祖母的闺名,沈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给杨老爷子续上了一杯白茶。 沈霖走出门的时候就见到等在院子里的徐松念。 她穿了身花青色的袄裙,束起的发髻上挽着珍珠发钗,步摇上的流苏随着风轻轻摇动,虽然被风吹得微微凌乱,但是她站在那里便带着一股沉稳淡雅的气质,转头看过来,唇角微微扬起淡淡的笑意。 徐松念特地等在院子外,非常尊重沈霖的意愿,这样的距离哪怕是她都听不到里面的谈话。 她心里其实并非表面如此的镇定,她的直觉告诉她,沈霖来见杨老爷子的这一路上心情都不怎么好。 沈霖没有主动牵手,也没有主动说话,这一路都是闷闷的。徐松念送她来,却不知从何问起。 然而面前的沈霖却朝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主动扑过去握住了徐松念的手:“走吧,好冷啊。” 刚从温暖的屋子里走出来,就越发觉得冷,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沈霖的指尖已经带了冷意。 但是她务必轻车熟路,从徐松念的指间挤开缝隙,把自己的手塞进了她的掌心之中。 徐松念指尖微微一顿,却也只是一瞬间,她就回过神来,反手紧紧握住了沈霖的手掌:“和外祖父谈好了吗?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沈霖一边走一边缓缓说道:“外祖父说不走了,他说是在江南遇到外祖母,而且茶叶生意也在这里,他不想走。” 杨家那么多的家业,一部分被他壮士断腕扔给了杨江,另一部分交给了沈霖,留给了杨沧一些立身之本,剩给自己的也就只剩下了茶叶——斗来斗去,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要,只抓住了当年的遗憾。 徐松念点了点头:“嗯,老人家在这里也好,京城暗潮涌动,并没有这里安全。那我留些人在江南,把这边的驻点挪到杨家附近,替你守着外祖父。” 沈霖轻轻咬了咬下唇,心里微微一暖。 对于徐松念来说,现在的布置只要牵动一个地方,影响的可能就是全局。 她从来不说这件事背后的困难,也不说为了帮沈霖守住杨家,她要费多少心思。 徐松念总是这样,做了很多事情,却从来不说,都是藏在心里。就如同如果今天不是杨老爷子说,沈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这几天的杨家动荡之中,为了护住沈霖唯一在乎的外祖父,徐松念小心翼翼做了多少。 沈霖无权去评判外祖父这一世的对错,但是外祖父说,他错就错在——仁心不诚,狠心不足。 若是一辈子仁心,当年或许就不会把李家逼入死路,或许就会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妻女。 若是一辈子狠心,当年就不该收留李家的遗孀,最后引得杨江恶狼入室,搅得杨家不宁,也一直没有狠心除掉杨江。 这话说来容易,却是杨老爷子活了一辈子才明白的事情。 而大多数人和他一样,不是纯粹的善人,也不够狠心,于是一辈子犹豫徘徊,最后留下的是永远的遗憾。 沈霖轻声说道:“若是……若是真的要死很多人,下次可以让我知道,没关系的……” 沈霖自认为自己从来都不是毫无私心善人,她善心未泯,但最在乎的还是身边的人。 她想起外祖父刚才跟她说的话:“那女娃娃对你很好,把你交给她,我放心。她比我强,我做不到拼尽一切保护卿卿,但是她却比我狠,至少最后不会如我一样遗憾终生。” 沈霖堵在心口的那口气在微冷的风中好像缓缓散开了。 她杀不死自己的善良,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想无辜牵连其中的稚子,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徐松念对她来说更重要。 “你……”徐松念的脚步缓缓顿住,“你都知道了。” “若是放过任何一人,都有可能到达京城成为皇帝手里的证据,此刻废了太子,你的计划毁于一旦,而你和我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沈霖的声音微微停了片刻,然后便已经带了微微的颤音,“念念是为了保护我们俩,我知道的……我会觉得内心不安,但是我知道你才是最难的。” 沈霖才刚刚过了十九岁的生辰,徐松念不过大她三岁。被爹娘宠爱的时候,徐松念也是个内心纯善的小姑娘,但是父母离去的这么多年里,她有多难。 沈霖忍不住去想,徐松念为了保护自己,第一次狠下心取人性命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是害怕的? 至少,现在她身边还有徐松念。可当时徐松念身边空无一人。 “没关系,你不想知道的事情可以不用知道,你不想看的也可以不看。你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不必管那么多血腥纷扰,我以后不会让这些事情打扰到你的。”徐松念握着沈霖的手微微紧了紧,“是我把你牵扯进来……” 徐松念舍不得沈霖提心吊胆、瞻前顾后,她喜欢那个笑得天真,扑在父母兄嫂身边撒娇撒泼的小姑娘。沈霖和她不一样,她本该有着没有忧愁的生活的。 徐松念恍然觉得,是不是她太过自私,想要拥有沈霖,结果却破坏了沈霖的美好。 沈霖皱了皱眉,另一只手也拉住了徐松念的手,两个人便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风吹开了沈霖身上的裘衣,徐松念微微皱眉,下意识就要松开手帮沈霖整理衣服。 没想到沈霖却紧紧抓着,紧紧不放。 四目相对良久,沈霖踮起脚尖吻在了徐松念的唇上,顺势还狠狠咬了一口。 徐松念吃痛,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也完全不记得躲开。 沈霖气呼呼地冷哼了一声:“这次可不是还账,是我的报复,混蛋,凭什么总是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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