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霜下意识摸摸腰间的佩剑,这是她成年后谢弱水送给她的成年礼,一直贴身佩戴就算睡觉时也会放在床头,醒来后必须第一眼看见,才会心安。 “师父,您……您又要去死海那儿守着魔尊吗?” “嗯,”谢弱水的回答言简意赅。 然而,平日里听话的徒弟并没有让开,站在前方脸色变来变去,谢弱水轻叹一口气,“无霜,有何不妥吗?” “师父,”谢无霜下定决心一般,“魔尊她已经死去千年了。” 谢弱水奇怪地看了眼谢无霜一眼,只回答道:“吾知道。” 便错开身子,从旁边走过。 她窈窕纤细的身形隐没在黑红二色的血噬幡下,众狱卒只能看见司狱大人肩上束着的一幅白纱在幽冥死海的波澜里,幽幽地起伏落下,白得纯而脆,有如冰雪般美丽纯洁。 “您利用缠情丝将自己的心血喂给已经死去的魔尊,维持她尸身不腐,几千年了,您到底求个什么?”谢无霜最后大喊了一声,她并不是痴心妄想什么。只是不忍看着师父继续沉溺,继续痛苦下去。 谢弱水在死海半空漂浮,目光幽幽地盯着海面下面目模糊朦胧的殷拒霜,良久才不紧不慢地回答: “求个乐趣。” 谢无霜如鲠在喉般说不出话来,求个乐趣? 有什么乐趣? 将背叛之人吊在绞刑架上的乐趣吗,可是谢弱水这千年来将人囚在死海海底,无自由不见天日。 还是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的乐趣,可殷拒霜已经死去千年了,死得安详死得静默,死得不能再死了。 到底能有什么乐趣? 当年,谢弱水因为背叛和欺骗打了殷拒霜重重的一掌,这两人再相见时便是一死一生。 这魔尊到底是怎样去世的,一直是个谜。只知道魔尊刚下葬半天,就被谢弱水从魔界带走,从此魔界墓碑下只是一座空坟。 神狱里静默如死水,谢弱水一挥袖扬起一阵飓风,将死海水面分开到殷拒霜身边,她即刻降下将困住殷拒霜的乌金铁扣打开,身体生出几道铁锁把人拉起。 “师父,您这是?”谢无霜惊讶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您要把魔尊带去哪儿?” 她眼睁睁看着谢弱水如一阵风似的,将殷拒霜带往卧房。 这是几千年来里的第二次,第一次是谢弱水刚把殷拒霜带来神狱的时候,她们在卧房里待了七天七夜,然后谢弱水便将魔尊长困于死海下。 神狱外围,谢无霜的脸色沉了下去在原地独自站了很久,众位狱卒都没敢上前说话。 又过了很久,她才按照谢弱水的话,跑到铸剑室去选了金属与神物,准备依靠铸剑静心。 谢弱水的卧室是取自昆仑神竹与寒冰打造的竹楼,光线阴暗,这里没有任何一扇窗,仅有巨大的黑色门洞,对着前面一处诡雾弥漫的池水。 其实,她的房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任何声音,更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如同它的颜色,是黑色的死寂。 只不过今日谢弱水突然来了兴致,信手点燃角落里的油灯,看着烛火发出微弱摇曳的光芒。 踩在这样的光线里,她一步步走向床榻上似死若生的殷拒霜。 谢弱水轻轻坐在床沿,看向栩栩如生的殷拒霜,指腹慢慢地触上她仍然柔顺光泽的长发,再替她整理着衣襟袖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自己许久不见的亲密恋人。 “我们已经有几千年没说过话了吧。” “你死了真好,一了百了。” “不然或许我控制不了自己,还会想再杀你一千次。” 谢弱水又哭又笑了一阵,忽然攥紧了床上那人的手,闭上双眼轻轻说道: “九弱她现在很好,有很好的人在照顾她。她也没有辜负你对她的期望,成长为一个能担起魔尊责任的人。” “九弱和太初神尊成亲的宴席,在魔界和神界都摆了一百天,几乎所有人都去过了。” “她们两个在人间也有共同的祠堂,还被凡人当作了求子的圣地。吾和太初打过好几次,她的确不错,不愧是当世的至高神,修为深不可测。” “太初和九弱之前也过得很苦,好在苦尽甘来。我也不是个合格的娘亲,让九弱吃了很多苦。” “不过九弱也有了好多朋友,修罗王女、倾泠仙君、青丘狐族的,还有一个师姐。吾还听说那位修罗王女为情所伤,要断情绝爱改修无情道。” 谢弱水暂时沉默下来,将远处柜子上的一壶酒拿了过来,又取出两个小巧的酒杯。 “这是九弱和太初成亲时的喜酒,我留了一坛。” 她勾着唇将两个杯子都斟满酒,然后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谢弱水开始不由自主地笑,却不是那种欢喜的笑。 她的欢喜淡得像是她杯里的酒,又如神狱里那片寂静死海里氤氲的水汽。 “殷拒霜,你现在看不到了,你都看不到了,真好,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吾一人独享。” 此刻,谢弱水妖艳妩媚的面容,显出如少女一般委婉含蓄的神情,那眼神却有些阴恻恻的,带着一丝淡淡的幸灾乐祸的恶意。 她看向另一杯酒,眼底的恶意加深,“她们的喜酒你也喝不到了,你说这是不是你的报应?” 将酒壶直接拿过来,谢弱水直接对壶饮下,透明的酒液顺着她惨白细腻的肌肤渐渐往下。 她含着一口酒,突然覆上殷拒霜的唇,低声笑问: “喂酒给你,你还尝得出味道吗?” “殷拒霜,这么久了,几千年,你不想我吗?” “当初在长御洲吾就不该接你递来的酒,吾应该听师父的话在不见你的。” “可惜可惜,吾就是中魔一样喜欢你,现在想来实在可笑。” 谢弱水惨白的指•尖勾着血色的缠情丝,黑气萦绕邪气与戾意浓烈刺目,她那双黑红的瞳孔似深情似仇恨地看着床榻上,紧闭双眼依旧能看出其明媚贵气、清正雅致的人。 几个目光的往返来去,谢弱水眨着水润的眼睛,透出近乎挑逗的媚意。 可那床上的人只是闭着眼不言不语,红润光泽的唇瓣微微上勾着,一如她生前那般温和高雅,令人感到如沐春风。 某一瞬,谢弱水觉得殷拒霜死后都笑得很纯,一瞬又觉得她的笑只是脸上的一张面具。 正如这个人对自己的欺骗一样,可笑的是她能确定殷拒霜是爱她的。 爱着一个人,还能欺骗一个人,这需要多大的信念? 如今那天道已经重新建立,罪魁祸首伏诛,要恨的东西又少了一个,活在这世上又没劲许多。 “殷拒霜,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吾?你不是说最喜欢看吾弹奏七弦琴的吗?”谢弱水游离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琴。 那张琴的琴弦尽断,古旧的木头上有着烧焦的痕迹,甚至还有几丝蛛网缠绕期间。 “是了,吾也不想让你醒来,”她俯下•身贴近殷拒霜贵气天然的面孔,声线幽幽,“你若活着,吾或许真的忍不住想要杀你,你还是死了好。” “死了好,就不会再想着欺骗吾、背叛吾……离开吾。” 谢弱水换下身上的搭肩短裙,随意披上一身赤红长裙,窈窕娇媚的身段却根本遮掩不住。 她眼眸中始终浸着勾人心弦的诱惑之意,赤红长裙下的小腿隐隐有一条一条红色斑纹,蜿蜒曲折诡异可怖。可是笔直修长,肌肤细嫩得让人心神荡漾。 然而,躺在床上的人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美貌她的风情她的心绪,还有她心底的千转百回,眼中便毫不掩饰地有了怨怼的神情。 “可吾还是想要你看看吾,你说好不好?吾赐予你睁开眼睛的能力,然后永远只能待在床上。让吾为你梳洗,为你读诗为你穿衣,可好?” 缠情丝刺入谢弱水的指腹,慢慢的有鲜血涌出,情丝变得更加血红。 血红色就这么没入殷拒霜的心脉,维持着她的生机。 谢弱水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忽然埋身而下,黑红瞳孔间戾气横生,狠狠咬上殷拒霜的唇瓣,反复碾磨,吞咽着对方唇肉流出的鲜血。 神狱外狱卒们正在一边休息,一边切磋技艺,不曾想他们的司狱大人突然一身戾气地从深处走出来。 “大人,是有什么需要抓捕的恶鬼恶神出现了吗?”他们看见谢弱水一脸凝重狠戾的模样,纷纷胆战心惊起来。 “无事,你们继续镇守神狱,吾出去一趟魔界,去去便回。” “哦,大人您又去看咱们的小殿下吗?”想到谢弱水经常吃闭门羹,狱卒们好心建议道,“大人,您要不要带上一些礼物?俗话说得好,礼多人不怪。” 谢弱水难得生出一份闲心,发问道:“你们也叫九弱小殿下?” 听见这个问题,狱卒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如实回答: “小殿下她人很好,她做了好多事,兄弟们都很敬佩她,所以尊称一句小殿下。” 谢弱水眼眸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隐没,“嗯,难得你们这么肯定她。” 话音落下,她便出了神狱大门一路向魔界行去。 她略一抬头,便发现此时此刻的天空中云层开了一个口子,淡漠的阳光从天空里坠落,将周围的景物笼罩成若隐若现的光影。 魔界门口,魔族守卫身上的铠甲用铁金色和青金画着复杂古奥的图案,外面罩着沉重坚硬的斗篷。 正好勾玉在外巡逻,看见谢弱水孤身一人前来,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 “司狱大人,您好,可是来寻我们家殿下的?” “九弱在魔界?” “嗯,殿下和神尊前日回来小住,现在正在魔界内。您若是想见她们,现在进去就可以了。” 谢弱水皱眉问道:“她们愿意见吾?” 闻言,勾玉犹豫了一会儿才实话实说:“她们二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见不见您都是一样的。” “是吗?吾现在已经沦落至此了,“谢弱水自嘲地笑了一声,有些失魂落魄地往魔界里走。也称不上沦落吧……司狱大人说得好凄惨的样子,勾玉挠挠头实在搞不清楚谢弱水和殷九弱的母女关系,太扑朔迷离了。 不过依靠她看,估计这辈子也就这样不咸不淡的。 魔界枫树已经霜红,谢弱水举目望去能看见侍女们则套着素色轻纱的筒裙,提着新鲜的花篮走来走去。 几间临时搭建阁楼周围都有炊烟升起。据说是魔界人休息时喜欢搞的烧烤接力,看着让人不禁惬意起来,让人想要懒洋洋在枫叶漫天的青砖道上漫步。 这一切好像都和当初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模一样,时光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将不变的美好保存下来了。 越是这样,便越能感受沧海桑田后的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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