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夫人是个特例,这些日子,她偶尔会在大棚之外驻足,有时候只是往里瞧一眼,有时是停下来看一会,那种眼神并不会让人不舒服——从她的眼神中看去,她对这里并没有多少嫌弃,也不觉得恶心。 但也说不上留恋就是了。 “夫人,区长的车已经出关口了。”手下汇报说。 “知道了。” 手下觑着她的脸色,并没有看出什么喜怒,似乎是觉得找到了满意的人选,或许正在判断这个人的价值,她等了两分钟,没等到回答,只看见秦月姝轻轻蹙了蹙眉。 手下顺着秦月姝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似乎在看着大棚里的某处……好像是几个孩子之间的打闹。 秦淮——那个时候还叫秦灵,但在这里姓名并不重要,好心的施舍者一半称呼她“喂”,不好心的旁观者叫她“滚开”,“伙伴”之间通常乱叫一通,比如跟在她身边的这群差不多大的小孩,一般叫她“姐姐”。某个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小妹”被人抢了一盒牛奶,那是一位教士看它瘦小可怜,私下里悄悄给她的,牛奶在这里是比名画还贵重的东西,她抱着牛奶从布施的路口回来,就被一群半大小子推搡在地上,东西当然是被抢走了。这里的孩子大多无父无母,双亲健在的父母的作用也聊胜于无,于是报团取暖一样组成了各种小帮派,这种窝囊气哪里受得了,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当即就带着人去“找场子”,把抢劫的几个人团团围住,很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意思。 十岁出头的女孩子们比男孩稍微高大一些,常年混迹于贫民区的孩子没有经过社会的后天雕琢,只为了活命野蛮生长,能活到长大的没有哪个娇贵的,也没什么注重形象的概念,且斗殴经验老道,把几个男孩子按在地上揍,牛奶当然也抢了回来。秦淮也在其中,是气势比较足的那个。她在这里摸爬滚打了三年,勉强已经算是有点“资历”了,三年的光阴,足够她把“大小姐”的身份抛在脑后——“区长的女儿”与“贫民窟的孩子”所要遵守的法则天差地别,如果不忘记曾经的幸与不幸,忘记现在对她来说的“奢侈品”在曾经都是再便宜不过的日用品,她就无法活下来。 她把还在哭泣的女孩护在怀里,一脚踹开疯狗一样乱咬人的那个男孩,然后一群“姐姐妹妹”一拥而上,有人被推到在泥里又“坚强”地爬起来,你一下我一下推搡着把抢劫者赶出了棚区,把“战利品”,一盒裹满了泥浆看不出标签的牛奶藏在怀里,凯旋而归。 孩子们的斗殴,在大人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但秦月姝耐心地观看了全程,那个带头的女孩子看身形不过十岁出头,头发乱蓬蓬的,衣物勉强蔽体,只从声音才能勉强分辨出这是个女孩,她把哭花了脸的小孩子搂在怀里,有说有笑地安抚着,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行人的“壮举”正完整地被人看在眼里。秦月姝看着她们往棚区角落走去,看起来是要开始分享那盒牛奶,她眉梢动了动。 “好了好了,东西已经回来了,别哭了。”带头的女孩轻轻拍着背给怀里的孩子顺气,“再说了,哭也没有用,下次他再抢你东西,你就把石头往他脸上扔。” “对,用石头戳他眼睛。” “可以踢他的膝盖,还有裤裆!” “实在不行就躲着他,然后回来找我们!” 几个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在角落里喋喋不休,女孩抽出怀里的牛奶,包装盒上的泥浆蹭的她满身都是,她随便擦了擦,但黑黄黑黄的污渍在干干净净的奶盒上抹开了一道痕迹——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比在泥水中打了几次滚的奶盒还要脏上一些。 这个认知让她的动作明显凝滞了片刻,蓬乱的短发遮挡之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一瞬间的低落,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姐、姐姐……你怎么了?” 小妹扯了扯她的衣角,几个伙伴同时看过来,女孩很快从这点不寻常的状态中抽身,摇了摇头,开了牛奶:“没事,我们把拿到的食物分……”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有一只手抽走了她的奶盒,女孩没想到有人背后偷袭,带着不解与怒意转过头去,然后愣住了。 女人外套雪白,不染纤尘,明显不是她们这个世界的人,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牛奶,然后随手丢开。纸盒落地,里面的液体一滴不剩地与泥浆融为一体,成了东区大棚里最贵的那个泥水坑。 “你……”女孩的神情生动地从惋惜到难以置信再到愤怒——有钱人就能随便糟蹋粮食吗?更何况是别人的粮食?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出离的愤怒,有伙伴叫嚣着要扑上去,女孩伸手一拦,摇了摇头。 与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孩子不同,她知道有钱人所在的世界生存法则与东区又是不同的,有钱人可不管棚区的什么三六九等,他们只要想插手,碾死东区的居民就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女孩正想要问“你什么意思”,面前的女人却率先开口:“那盒牛奶已经过期了,别喝。” 跟这些孩子说“牛奶过期”,就像跟某个缺钱的人说“这跟价值百万的钻石项链掉了十万颗钻石中的一颗,已经不值钱了”差不多,都是“何不食肉糜”一类的废话——女人声音很好听,细声细气,让她想到了某些已经蒙尘的往事,女孩抿了抿嘴唇,警惕地后退了半步,受惊的小兽一样打量她的脸。 于是秦月姝笑了。 “我这里有吃的,跟我来吧。”她保证说,“放心,我不伤害你们。” ——我不伤害你们。 …… 秦淮眉心紧锁,想要打开车窗,可司机把车窗锁住,她开不了。车厢里空气仿佛成了固体,让她的胸腔越来越闷。 上车之前,秦淮以为秦月姝会在车上等她;司机将她送回会所后,她有以为秦月姝会在会所等她,但她只是被晾了一阵,临近傍晚,才有司机来接。她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内忧外患当前——或者她在秦月姝那里根本算不上“内忧”,她的优先级比不上教会和艾唯。如果秦月姝在场,应该会让她当场解下所有能够用来自残或者可能藏有窃听设备的首饰再上车,但秦月姝没来,她的声音只是从通讯器中传出来,一如既往的从容温和,要求她上车。 十二年过去,她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只是透过通讯器传过来带着嘶嘶的电流声,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于是秦淮上车前当着司机的面,摘下了自己的手镯、耳环和项链,脱下了有纽扣的外套,一起扔进了路边垃圾桶里。 现在她在车上百无聊赖地和司机搭话。 “喂,”她问,“秦月姝让你把我带去哪,火葬场还是乱葬岗?” 司机目不斜视,专心开车。 “她挂断通讯了吗?” “我是不是现在自杀会来得更痛快些?” 全部没有得到回答。 “我问你我们现在要去哪。” 司机当她是在发疯,升起了隔音板。 秦淮往后一靠,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感觉自己困极了,强打精神撑着疲惫的眼皮,只是因为不能在非属于自己的领地内失去意识。但司机似乎有意让她失去意识,关上窗后的车舱闭塞闷热,凝滞拥挤的空气误无处可去,直往她大脑里钻。秦淮把滚烫的手心贴在车窗上,试图降下一些体温,她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有几块泛红,于是拉下衣袖,把额头抵在了手背上。 她知道座椅下的小储物仓里有兴奋剂,只要一毫升,就能让她轻松提起精神,说不定还可以暂时退烧。 但是不能用。 秦淮收紧了拳头,越是攥紧,手就越是颤抖,她没有什么力气了,动了动手臂,放松僵硬的肩膀,然后一拳捶在车窗上—— 玻璃碎裂与司机紧急刹车的声响混合,双重的刺耳让秦淮皱了皱眉头,玻璃划破了她的骨节,她随意地把血抹在了椅背上。她微笑着通过后视镜与司机对视,用嘴型说“抱歉”,然后指了指车窗,示意自己只是想开窗而已。 砸破玻璃以后,她看起来相当正常,没有自残也没有伤人,但司机被她吓得战战兢兢——她现在想开窗就砸碎车玻璃,稍后如果突然想跳车呢? 这位小姐单凭他可拦不住,再说就算他能拦住,也不敢擅自动手啊。 “开窗吧。”秦月姝听见了动静,声音传出来,“不用怕她跳车。” 司机开窗的时候,秦淮竟然真的开始思考现在跳车逃跑的可能性,这个想法在她脑中转瞬即逝,但是她需要留下来——至少暂时留下来。 “你逃不掉的,秦淮,只要我还在,你就不要想着自由,不管是生的自由,还是死的自由。”隔音板降下,经过通讯器,秦月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秦月姝果然没有挂断通讯,或者说一直通过司机监视着她,也正是因为她的授意,司机才开了窗户。从窗口灌进来的冷风让她的体温不那么滚烫了,秦淮从鼻腔挤出一声笑,然后侧头看向窗外。 在司机的视野盲区,她悄悄把一小块碎玻璃藏在了手心,然后面无表情地在手心按了下去。 这似乎并不是驶往夜莺的路,因为汽车绕过了城区,沿着东西两区的分割线行驶了一段,这条路直达杰菲尔德庄园,秦淮不动声色地盘算着秦月姝的目的。 “处理被逮住的莫莉还没有让你分身乏术吗,她如果对首都那群人说出些什么来,效果恐怕比那些被拦下的举报信好上许多吧?”她对着闪着绿灯的通讯器冷嘲热讽,“你竟然还能分心来处理我?” 通讯器对面安静了一阵,然后秦月姝说:“赶紧带小姐过来,她病得有些不清醒了。” 司机应了一声“是”,汽车转弯,他不动声色地抬头瞥了一眼,秦淮似乎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她靠在椅背上,纸一样苍白的脸上挂着冷汗,好像保持清醒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高烧让她的大脑变成了沉重的累赘。 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碎玻璃锋利的边缘划开了秦淮的手心,鲜血淋漓,血腥味被呼啸而过的风带走,疼痛让她勉强保持了一丝神智。 不清醒了吗,秦淮在心底冷笑。 她觉得未必。 ---- 一些幻视,其实并没有: 秦淮:我精神状态很好啊,我的精神挺好的呀,我的好神挺的精呀,挺呀精我的好的,精挺好我的神的呀,我好的神精的呀,的的好呀精我妈神的!我精神状态挺好的呀,我神状好挺态精的呀,精我态神的呀状好挺好态我的精神呀挺状,状的我神呀精好态挺,挺我状精好态神的呀。
第57章 变故陡生 离开维什特尔区,列车需要在关口处停驻,接受检查。 都是例行公事,只需要两分钟的时间,但不知为何,列车员却迟迟没有发车。柳梦推着轮椅带艾唯出包厢查看,正见到列车员在和大使交代着什么,这显然不是长老会的安排,因为大使一脸不明所以的同时也有些怒意,见到她们出来,皱了皱眉头。
63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