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王妃,请用茶。”虞安公主府里,荀旖亲自捧来了一盏茶,送到了晋王妃张孟娘面前。这是荀旖初来公主府时住的院子,还算宽敞。屋子内外,都有香丘死士把守着。 张孟娘本来是被绑缚着的,可荀旖实在是看不过去,便央着死士解开了绳索,坚持以礼相待,还亲自奉茶。可张孟娘却只是坐在小几边,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王妃?”荀旖端着茶,又小声地唤了一句。 张孟娘依旧没有理会她。 荀旖叹了口气,只得将这盏茶先放在了茶几上,又坐了下来,看着她的侧颜,说:“王妃,在担心晋王吧?” 张孟娘眼圈一红,又微微点了点头。 荀旖见了,也只得道:“王妃放心,只要他在意你,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又忙道:“王妃,你就安心在虞安公主府,这里很安全的。” 张孟娘闻言,似是微微摇头。“涵真道长,这里这么多人,我可不觉得安全。”她说。 荀旖想了想,便对屋中死士道:“你们出去吧,我相信她不会伤我。” 死士们听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悉数退下了。荀旖见了,忙问张孟娘:“王妃,如此可好?” “他如何了?”张孟娘却又问着。 荀旖答不上来,张孟娘便笑了笑。“涵真道长,”她说,“我倒希望他没这么在意我。”张孟娘说着,顿了一下,又转头看向荀旖,道:“我希望,他不要受你们胁迫。” 荀旖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半晌,她才说道:“我们是想救你。” “救我?”张孟娘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荀旖想要辩解,却都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说着:“我们当真是为了救你……最起码,能让你,不被他连累。” “可我心甘情愿,”张孟娘说,“我们是同生死、共进退的夫妻。” “为什么,”荀旖急了,“为了爱情,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值得吗?你明知道他贸然逼宫会是什么下场!” “值得!”张孟娘振声说着,终于扭过头来,直视着荀旖,又惨笑一声:“更何况,涵真道长,我不只是为了这男女之情。只是,涵真道长多半是不会懂的。” “王妃不说,我怎么会懂呀?”荀旖说着,又凑近了些。 张孟娘凝视了荀旖一瞬,终于叹了口气,看向了茶杯。“涵真道长曾说,水就是水,无论称呼如何,都只是水而已,”她说着,拿起了茶杯,却顿了一顿,狠狠地将茶水泼了出去,温热的茶水落在地上,登时混浊不堪,又渐渐干涸,“如今的水,还和方才一样吗?” 荀旖一愣,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见张孟娘拈着这茶杯,轻轻浅笑着:“水向低处走。我这一抔水,幸得晋王殿下爱护,才不至于沦落尘泥。我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死生不弃,他即是我、我便是他……”张孟娘说着,眼泪掉落下来,正滴在那茶杯之中。 这小院平静的很,可张孟娘却好似听到了宫城下的杀伐之声。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终于将拿着茶杯的手垂下,又看着荀旖微笑。“涵真道长,你们不该为难他,”她笑着,“真正的幕后主使,是我啊。” 荀旖只当她在自责,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还反过来劝她:“王妃,千万不要这样说。” 张孟娘却一言不发,只是站起身来,拿着茶杯,直奔这屋中最高的柜子前。她踮起脚尖,小心地将那茶杯放到最高处,又凄惶地笑了。 “涵真道长,”她背对着荀旖,说,“你知道,受尽白眼,是怎样的感受吗?被人嘲笑,又是怎样的感受吗?”她说着,垂下头来:“这些年,我们夫妻,一直在过这样的日子啊。” “王妃……”荀旖顿觉不对,忙站起身来,轻声唤了一句。 “他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想,”张孟娘说着,终于转身看向荀旖,“我们,不想忍了。杯里有没有水,都无所谓。无论如何,他都要做这最后一搏。”张孟娘说到此处,又苦笑一声:“只是可惜了景佑那孩子,他还小,却被卷入了这样的事,我也是于心不忍的。也罢,他若要索命,也是来索我的命,如今,我先偿了他,也省得他跑这一趟了。” 张孟娘说着,微微一笑,便要冲着一边的墙狠狠撞去。荀旖见了,大惊不已,她忙向她奔去,在她即将撞在墙上的那一刻,用尽全力将她扑倒在地。 “王妃,你做什么!”荀旖怒问着。她努力用自己的体重压制着她,却不由得又咳嗽了两声,喉咙中泛起一股腥甜。可张孟娘却只是笑得凄凉,一句话都不说。 “涵真道长,出什么事了?”门外的死士问着。 “没事。”荀旖忍着口中那股腥甜,回答着。一定是方才太生气,跑得又太急了。 “宫城传来消息了。”门外死士又说。 “如何?”荀旖问。 “晋王,降了。”
第79章 公主监国 “你来了?”天牢里,晋王李景传怒气冲冲地立在栏杆边,“她如何了?你将她怎样了?”他在牢房里已经很多天了,这些天里,除了送饭的狱卒,他一个人都没有见过。他向狱卒问晋王妃的近况,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所有人都缄默不言,然而他们越是缄默,他心中便越是惶恐。 “放心,她没事。我说过,我不会伤她,就绝对不会伤她。我不是那言而无信之人。”李琳琅立在栏杆外,说。她并不想进这牢房同他叙旧,她只是来告诉他晋王妃的情况,以及,问个清楚明白。 这一次,轮到李景传沉默了。他想求情,却不知该如何求情,谁都知道他犯下的是祸及家人的死罪,李琳琅又能做得了什么? 李琳琅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又道:“但是你,我没有办法。” “我明白,”李景传垂眸说,“我本就没抱希望。” “可我不明白,”李琳琅开了口,“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逼到如此绝境?选择权在你手中,你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活到老。” “人各有志,你没资格评判我。”李景传说着,转过身去,迎着小窗里透进的微弱的阳光,看着那冰冷的砖墙。 “就为了争这一口气,命不要了,良知也不要了?”李琳琅无奈地笑问着,又忽而严肃起来,“杀景佑,究竟是谁的主意?景佑不过是个孩子,一切都被别人摆布,这些事哪里能由他做主?你们对付不了支持他的人,就对一个孩子下手吗?” 她听荀旖说了那日她和晋王妃的对话,她自是不愿信的,可那话也的确在她心中种下了疑虑。她才发现,她竟是这样不了解她创造出来的人物……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是我的主意。”李景传想都没想,就回答着。 “哦?当真?”李琳琅一挑眉,“可嫂嫂说,是她。” “她在骗你,”李景传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的平稳,可他的身体却是那样僵硬,一动也不动,“她不愿让我一人背负罪名。” 李琳琅微微蹙眉:“说吧,晋王哥哥,这话,你自己偷偷排练过多少遍了?”她说着,又将李景传打量了一遍:“你真的很不擅长说假话。” “住口!”李景传忽然又发起怒来,回头对李琳琅吼着。可他这一吼,李琳琅便彻底有了答案。 她愣了愣,又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罢了,”她终于叹了口气,“就当是你吧,晋王哥哥。” 她说着,转身便要走。“等等!”李景传却又唤了一声。 “晋王哥哥,还有什么事吗?”李琳琅背对着他,问着。 这阴森的天牢里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他们的每一句话在这空荡的牢房里都分外清晰。“小六,”李景传开了口,“这些年,你伪装得,辛苦了。” “还行吧,”李琳琅自嘲说,“为了自保,不想太显得太精明。”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李景传问,“不是景修,也不是景佑……我看不透你的心思。” 李琳琅闻言,苦笑一声,长舒了一口气,又转过身来,只对着李景传微笑。“二哥,”她的声音那样平静,“你们想要的,我也想要。” 牢房小窗里透出的光打在她的半边脸上,李景传看不清她全部的神情,却从她那唯一一只迎在光下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从前从未在意过的野心和坚定。他知道,她所言非虚,而他一直都小瞧这个妹妹了。 “好,好。”李景传点头笑着,却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或许是在笑自己痴心妄想,又或者是在笑这么多年被李琳琅蒙蔽了双眼,又或许他也在笑她的野心?总之,那些不重要了。 他命运已定,唯有一死。 “虞安公主,”他鲜少如此称呼她,“那就祝你,心想事成吧。”他说着,又是一阵笑,笑里又多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李琳琅眯了眯眼睛:“二哥,我会想办法留你一个全尸的。你放心,嫂嫂,我会照顾好她。” “多谢了。”李景传对着李琳琅,郑重地行了一礼。 元崇四年,七月。皇长子李景传逼宫谋反,兵败,自尽于天牢之中。 “去年这个时节,景修哥哥屈死天牢之中,今年这个时节,景佑被毒杀,晋王哥哥也没了,”撷芳园中,李琳琅看着成荫的翠叶,感慨着,“这皇宫,吃人真快。” 这几日,她基本上没怎么闲着。晋王残党已被她扫除干净,杀了些,收了些,也放了些。曾纵容郑禁又有意相助晋王的太尉徐植一党,被她借着这个由头彻底铲除。李景传掀起的风浪,已彻底平息了。 荀旖没有说话,只是立在她身旁,握住了她的手。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她的手依旧很凉,面色也有些苍白。那日为了拦张孟娘自尽,她一时着急,竟气血逆行,又病了一场,这两日才好了一些。 李琳琅对外宣称晋王妃自尽,又寻了一具女尸来顶替了她。晋王在天牢中自尽后,她便命人将张孟娘送出长安城,直向南方偏僻之地而去。那里地广人稀,不会有人认识她。她可以找个自己觉得舒心的地方,重新开始。 李琳琅希望她重新开始,可荀旖心中已有了答案,这位晋王妃多半是不会的了。她还记得,那日听闻晋王投降后,晋王妃那吃惊失望又嚎啕大哭的神情。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这位晋王妃是当真同晋王一条心。 然后,她又想起了那被张孟娘放在高处的杯子。在张孟娘眼中,她若是想爬到高处,唯有依靠杯子这般的容器。那杯子里装的不只是李景传的野心,也是张孟娘的野心。如晋王妃一般的女子,若是想向上走,唯有依靠她的丈夫。她的眼里早就没有了水,只剩一个杯子了。 想到此处,荀旖心中涌起深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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