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蓦然被对面的人伸手打断。 与闲医生的那双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你们这群家长都是这样我已经看透了”的心理活动,嘴上还是温温柔柔: “您放心,宫村先生的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后续我会制定专属的短期治疗方案。只要宫村先生能配合,问题应该不会太大。” “同样的。”她的笑容不变,嘴里说出来的话俨然带上了几分并不明显的指责的味道, “作为宫村先生的临时监护人,您在家里也要多多注意他的精神状况,尽量不要用激烈的语言或者过分冷淡的语句去刺激他,更不能逼迫他去做内心十分排斥的事情。” “与此同时,请一定要给予宫村先生尽可能多的关怀,让他能在您这里感受到家的感觉,说不定也能消解一些他对现实世界的思念。” 突然就被扣上几顶帽子还百口难辩的七海: “……” 哽了哽,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辛苦您。” 和医生交流完,七海随之走回了大厅。 护士熟练地走上前: “宫村先生现在正在单人间休息,我带您去,请这边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 护士轻轻敲了敲门,按下门把,探进去一个头。 见伊橘正好好地躺在那,桌子上的甜点已经被吃完了,一杯热水还在冒着白气。 不等护士说话,门外的七海率先出声: “伊橘同学。” 原本安适地躺在那儿的伊橘睁开眼,转头朝门口看来。 见是七海,缓缓坐起了身。 他揉了揉眼睛,将闭眼前摘下的眼镜重新戴上,站起身朝外走去: “回家了吗?” “嗯。” 两人走出房间,沿路的工作人员都礼节到位地同他们点头致意。 伊橘跟着七海挺拔的身姿朝医院外走去。 门外,刚才帮七海停车的接应生已经将车开了回来,正停在大门口。 他站在车边,见两人出门,将手里的车钥匙递上前。 ……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伊橘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沉默。 他打开手机,划到了两人聊天框。 最后的聊天纪律还停留在刚才他发的那一条消息。 指尖在屏幕上划拉了两下,在那一条聊天框的下面,确实没有刷出来对方的回复。 伊橘抬起头,顺着后视镜看向七海的眼睛,直言道: “刚刚你忘记回我消息了。” 七海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通过那一方小小的镜子对上。 “那个时候我在和医生说话。”他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伊橘的错觉,他总感觉好想从七海的语气里听出来了一股陌生的情绪。 “你在生气吗?”他问。 驾驶座上的七海安之若素地开着车,没有说话。 好吧,那就是生气了。 伊橘关掉了手机,老老实实地坐在后座: “对不起。” 前面的七海没有立刻回话。 车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奇怪。 两人的沉默像是无声的拉扯一般,但伊橘也有些无措,因为他先前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情况。 半晌,他又接着开口问: “是医生跟你说什么了吗?” 七海的喉结滚动,低沉的嗓音缓缓在车内响起: “你还记得自己跟医生说了什么吗?” 跟医生说了什么…… 说了挺多的。 “你是指什么?”伊橘有些茫然。 车子刚驶下高架桥。 天边的染上了灰色,层层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迭在了空中,遮去了原本晴朗的蔚蓝。 整个天乌泱泱的,好像是要压下来一般。 现在正值高峰期,路上都堵着车,面前长长的道路上亮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色车尾灯。 看久了,眼睛不免觉得酸痛。 七海将车子两边的窗户打开,拂过的晚风吹进来,掠走几分沉闷和不知所言。 伊橘揉了揉眼睛,待眼中的那股酸涩感褪去后,才重新抬起头看着七海: “我就夸张了一句,其他全部都是实话实说的。” 车子堵塞在道路中间行驶不了,七海索性从隔板内取出来一包拆封过的香烟,取出一根,叼进嘴里。 在摸打火机的同时问他: “你夸张了哪一句?” 伊橘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说你怂恿我去找对象谈恋爱。” “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那个医生很好看,我想找她当女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心跳。 七海从右侧的置物筐里摸出来打火机,点燃。 窜起的一簇火苗对着烟尾燃烧。 不过一会儿,星星点点的红光亮起,七海将东西重新放了回去。 他拿开烟,嘴里缓缓突出一口气。 白色的雾气很快便随着另一边传来的风向车窗外扩散而去,坐在后座的伊橘只闻到了一丁点烟草的味道。 “为什么想要她当女朋友?就因为长得很好看?”镜子里,七海的视线正淡淡地注视着前路,语气好像是在和他聊天一样。 “也不完全是。”伊橘低头回想了一番, “我喜欢与闲医生这种类型的,她的性格我很喜欢。” 七海淡淡应了一声,左手夹着烟,轻轻搁在车窗边上,点了点,烟头烧完的残渣便扑簌落下: “还有吗?” “还有……她写字很好看,指甲修剪地很漂亮,办公桌上很干净,喜欢养植物,看过很多书,嗯,差不多就是这些。” 伊橘细细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完,才又看向七海,动作中不知不觉就夹杂着小心翼翼。 “你再想一想,还有没有?” 他的声音跟之前一点也没变,但就是让人听了有一种迎面而至的强大压迫感。 伊橘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低下头,继续按照他的要求思考。 前座,七海看着正拧眉苦思的伊橘,将烟重新又放进了嘴里。 他很确定伊橘根本不是喜欢人家,只是莫名其妙的少男心突然拨动了一下,心智不成熟,以为自己遇到真爱了。 “对任何一位女性莽然抱有想法,是一件很不礼貌的行为。” 正当伊橘还在埋头冥想的时候,前头的七海蓦然开口: “我问了你三遍,第一次,你给我了最肤浅表层的回答;第二次,告诉了我你对她的第一印象;第三次,你没有答上来。” “希望你能明白,对他人,特别是女性的尊重,三思而后行是最基本的。” 伊橘点点头。 七海收回视线。 身后的人说白了只是在前几年缺乏了一些必要的引导,所以在某些观念上会比较特立独行,但胜在会听进去别人说的话,也会改正自己的行为。 除了在巧克力这件事上。 七海又吐了一口气,问: “你喜欢的类型具体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喜欢?” 在伊橘耳朵里听来就是七海在转移话题。 他想把两人之间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总归不能一直对立着沉默下去。 这种情景他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啊,哥哥和堀同学每次吵架也经常这样。 不过这个台阶一般都是哥哥递过去的。 这么一对比看来,他扮演的倒更像是堀同学那样的角色。 “喜欢温柔的,会照顾我的,能从早到晚陪我的。”伊橘又开始掰着手指, “生气的时候不会打我,而是会直接说‘我生气了’,这样我就不用猜;高兴的时候会抱我,睡觉的时候也喜欢抱我。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能一直只围着我一个人转。她时不时就会去外面聚餐,但回来的时候会跟我说一声,这样我就可以去接她。” “如果会做甜品就更好了,我想她能教我做甜品,还会在我做失败的时候安慰我,带着我重新再尝试一次。” …… 伊橘巴拉巴拉说了很多,断断续续又滔滔不绝。 七海一直在前面耐心地听完,等到他都说完了才慢悠悠开口: “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要求跟谁很像?” 伊橘茫然地抬头: “跟谁?” 跟妈妈一样。 温柔的,能从早到晚抱他的,愿意手把手叫他做甜品的……除了妈妈,很难找到第二个。 七海只能说是有些同情伊橘。 迭加在他身上的感情若是太复杂,显得能将他压垮一样,太沉重。 但若只是借着单纯的外表来片面的看待,他之前所受的苦也并不仅仅只是这样。 所以当管理层之前决定要把伊橘交给他的时候,一开始他是有些拒绝的。 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往往都比较脆弱。 他们也许可以承受得住副本中各种惊吓和恐怖的场面,但绝对难以接受任何能给心灵带来震撼的情感。 围观他人的苦,会不自觉地将自己带入其中。 围观他人的爱,下意识中形成比较,那个瞬间就是最为脆弱的时刻,可能连自己已然成为了瓮中鳖都不知道。 七海在这里干了几年,带过无数人。 这样的先例他见过得还真是不少。 他看着路况,拐过一个弯,驶入分叉口的另一条路,顾左右而言其他: “听起来你的要求还挺高,既然希望对方能每时每刻迁就你,那么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吗,关于你会怎么对待未来的伴侣?” 伊橘回想了一下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 “大概是,和她一起做家里所有的家务,吃完饭后的碗筷归我洗,每天晚上抱着她睡,把每个月的工资都给她……如果她以后不想打工,我就给她开一家喜欢的甜品店,或者其他的,有空就带她去马来西亚旅游。” 七海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后视镜中,所在角落里的男孩正摩挲着下巴思考。 他忍不住附和: “看来你未来的妻子应当会很幸福。” “是的。” 没想到背后的人能自己答应地这么快,七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所以我帮你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还几乎全天照顾你的出行安全,之后去马来西亚会有我的份吗?” 伊橘愣了愣: “但你不是一天三万美金吗?” “有时候也不能把金钱看作是一切。”七海的心情变好,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情绪价值。比如你刚才换一个说法,让人听起来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 “什么样的说法?” “你可以回答我, ‘可以,但是行旅费只能你自己解决’。”七海的语气和煦, “重要的不是钱,而是前面的那句‘可以’。” 伊橘然。 他没有想到,看起来应当是最冷漠且不茍言笑的七海,实际上懂得很多人际交往之间的奥妙。 像是魔术一样,总是能在他的话语间隙里找出字句的漏缝,然后像是从里面种上了一株花般,让整个表达都豁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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