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喊出来,他只觉得胸口闷痛,阵阵腥甜上泛,顾言恩扶着额际眩晕良久,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落下马耽搁的那一小会儿,竟给了逃犯可乘之机。几人空手而归,顾言恩见过圣上,一直到深夜才得以返回楚王府。白日里突如其来的发病像一场错觉,可顾言恩清清楚楚的知道,能容许他挥霍的光阴越来越少了。 顾言恩坐下来,仔仔细细的计算过了当下,一笔一笔地落下来,落在深夜昏黄的灯光里,忽的眼前一阵刺眼的亮白色,顾言恩下意识抬起头,听到轰鸣的雷声遥遥而来。 下雨了。 雨落芭蕉,夜雨倾盆,彻底断了顾言恩休息的欲念。这样的雨夜,他一向是睡不好的。 顾言恩披上外袍,取了酒盏,兀自坐到廊下,一面盯着风雨里颤抖不止的芭蕉树,一面一杯一杯的灌酒,一直到身躯坐到僵硬发凉,他也没有停下。 “殿下?!”盼兮的声音遥遥传来,“您又做这种事,您……” 顾言恩没有回头,只抬手给自己又斟满一杯,盼兮看了看廊边空掉的酒坛,又看看顾言恕,半是焦急半是震惊道:“您喝了多少??” 顾言恩摇摇头,举起酒杯又要饮,便被盼兮一把夺下了酒杯:“您不能再喝了,殿下,您扛不住的。” 见他不为所动,盼兮又急道:“哪怕不为您自己着想,也要想想七殿下呀!” 听到顾言恕的名字,顾言恩顿了顿,终于放下手来,轻轻笑了一声。 盼兮松了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扶他,便听得顾言恩开口道:“……盼兮,你可知,我也不是全无私心的。” 盼兮一愣。 顾言恩的手落在酒壶之上,五指慢慢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救顾言恕回朝,保他在岭南平安快乐,这自然是他的愿望。但…… 顾言恩轻声说:“我想和他共白头,想和他再游上元灯节,想和他一起吃点心,我……” “我想看着他好好的回来。” 盼兮张了张嘴,仍是沉默了。 “罢了。”顾言恩摇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边往回走,一边轻声说,“我喝醉了,醉话……是不能当真的。” 次日清晨,顾言恩没能按时晨起。一连半月,他都高烧不退,只得缩在床榻上,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药,既是虚弱,又死气沉沉。 医师留在楚王府里,每隔两个时辰便来号一次脉,整个楚王府上下忙忙碌碌,刑部没了主心骨,逃犯却还是要追捕的,又是阵痛般的难熬。顾言恩原想多少帮忙分担些工作,却被医师一眼瞪了回来,只得乖乖谨遵医嘱。 “你若是再操劳,不如先操心一下自己的棺木,或许就用得上。”医师说。 顾言恩苦笑着摇了摇头。 医师一面号脉,一面絮絮叨叨:“平日里注意着点,您也是个皇子,怎的这般操劳。我看这药方还要接着改,等下我去知会后厨一声……” 顾言恩道:“大人,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还有多久可活?” 医师一愣。 他抬起头,望向顾言恩的眼睛。那双灿如星河的眸中没有玩笑,他是很认真的在问这件事,是真的想要知道,自己还有多久可活。 医师心中一颤,沉思片刻,缓缓道:“……若你仍旧如此,活不过两年。” 顾言恩听完点点头:“好。” 待到盼兮进来时,顾言恩侧身靠着软塌,垂头看着茶杯。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单纯只是在发呆。 听到她进来的声音,顾言恩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笑道:“盼兮,帮我做件事吧。” “我想找一样香木,你去帮我查一下,哪里的香木品种最全?” 身体好转之后,顾言恩先是亲自去抓了逃犯回来,又忙了几个通宵,处理掉积压的文书,这才有时间亲自去看看那香木。 南海用的香木,哪怕是帝京也不多见。顾言恩跑了好多地方,才终于在一家商旅处找到记忆中的降香木。于是寻了木匠,取了香木,马不停蹄的就要开工。 木匠叹道:“此木珍稀,殿下慧眼独具。是想拿来做什么呢?” 顾言恩说:“做棺材。” 木匠顿了顿,又道:“给谁的?” 顾言恩轻笑一声:“我。” 木匠彻底说不出话了。 “你只管做便是。”顾言恩负手道,“旁的,也不要多想。” 木匠只当其中有什么皇家秘闻,又听到顾言恩开口,连忙低头道:“诺。” 棺木做好时,已是深秋浅冬。 顾言恩仍旧雷打不动的每日寄出一封信,可每日写下的信却越来越多,没有寄出的信被分门别类安置好,渐渐积满了一只木箱。 顾凌霜收到木箱时,望着一箱密密麻麻的信,又看看顾言恩,难得如鲠在喉。 “你这是……” 顾言恩淡淡道:“这是我这些年写好的信,若我不虞……还要请霜姐姐,帮我把它们寄给狸奴。” “……不虞?”顾凌霜重复,“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言恩笑了笑:“我已备好棺木。剩了些边角料,便做了这口木箱。霜姐姐,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顾凌霜看着那口木箱,忽的抬头道:“你又何必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小七在南海,又不是死了,你把自己逼到弹尽粮绝,难道于他而言,就是好事吗?!” 顾言恩抿了抿唇,平静道:“……他不该如此。” 顾凌霜深吸一口气:“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难过。” 顾言恩笑了:“所以,不要让他知道。至少,不要知道的那么早。” 顾凌霜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真是疯了。” 顾言恩沉默片刻,道:“或许吧。” 走到这一步,疯魔也只在一念之间了。 见过顾凌霜之后,顾言恩回到楚王府,行经庭院,他下意识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芭蕉叶已经泛黄了。再过几日,就该把它们捆起来,待到来年重新种下去。 一定要选降香木做自己的棺木,若说没有私心,是绝无可能的。在南海时,每日抵足而眠,翻云覆雨时,他总能嗅到那阵好闻的香气。 若是死后仍能在这样的香气中,或许也能欺骗自己,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合葬了。 顾言恩盯着庭院中的芭蕉,忽的感觉脸颊一凉,他伸手去接,是冰凉的雪,很快就化在了手心里。 冬天来了,下雪了。
第十章·逐月华·第五节 陆陆续续的,顾言恩又去了几次南海。他一向擅长隐瞒,曾经可以为了顾言恕将真相足足留存十几年,如今也可以为了相同的理由,骗顾言恕他一切平安。 贞曜三十三年,顾言恩最后一次赴往广州,几年间他们聚少离多,每每得以相见,总恨不能抓紧每一分时间腻在一起,彼时顾言恕躺在顾言恩的膝上,长发未束,如墨散开,顾言恩的手指勾着他散落的发,顾言恕眉眼半阖,向他怀里又蹭了蹭。 在岭南这样久,顾言恕显然地沾上了当地的特质。句尾有时候咬的又轻又软,像带着钩子似的微微上翘,剥开奇异果的动作也娴熟许多,加之一身闲适的懒洋洋的气质,他身上来自帝京的部分越来越淡,倒像个土生土长的岭南人了。 顾言恩瞧着有趣,忍不住笑了两声,顾言恕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转了一圈,疑惑道:“笑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好笑的东西吗?” 顾言恩笑着摇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狸奴,入乡随俗,你真的越来越像个岭南人了。” 顾言恕眨眨眼睛,道:“像岭南人不好吗?” 顾言恩说:“好,我们狸奴怎么样都是好的。” 顾言恕伸手喂了他一颗葡萄。 “又来给我讲这些话……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顾言恕叹道,“广州四季如春,的确是个好去处,若非帝京有你,有霜姐姐他们在,留在广州也未尝不可。” 话音刚落,顾言恩的心便是一颤。 这么说来,他适应的很好。这就是一件幸运的事了。 临行前夜,二人惯常要缩在被窝里彻夜无眠的。今夜却有不同,顾言恩沐浴结束,绕过屏风,便见顾言恕坐在矮桌前,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 顾言恩挑了挑眉。 他无奈笑道:“你呀……又有什么新花样?” 顾言恕神神秘秘的笑了一声:“你猜?” 顾言恩于是装模作样地猜了起来:“你舍不得我,要假扮成我的侍卫,跟我一起回帝京?” 顾言恕夸张道:“老天,原来你还有这种打算,偷偷想了多久了?” 顾言恩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言恕道:“好么,其实是……” 他收敛了笑意,从一侧端起一柄长枪,认认真真地递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字道:“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顾言恩一愣。 他的目光在顾言恕脸上流连许久,才慢慢落下来,停在那柄枣红色的长枪上。红缨飘逸,枪尖锋利,枪身色泽隐隐透着温润,任谁来看,都能看出,此枪绝非凡品。 他缓缓伸出手,接住了那柄长枪。 入手沉甸甸的,不像是枪,更像是什么沉沉的念想,要压在心上。 顾言恕说:“我知喻仁你其实不缺枪。但月华是我偶然得到的,如此兵器,当由你来用,才不算辱没。” 顾言恩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早已断了一臂,何德何能……” “哪怕只有一条手臂。”顾言恕打断道,“你也比他们要强十倍百倍。若你担不起,这天下便无人担得起。” 顾言恩说不出话。 顾言恕却一改方才严肃的神情,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的捧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附带的。”顾言恕说,“但比月华,要重要得多。” 顾言恩喉间发紧,垂眸看着他掌心里的物什。 顾言恕说的,比神兵还要重要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福袋。绣工精细,花纹精致,那是一只平安符。 顾言恕说:“你要平安。下次再来,还要好好的来见我。” 顾言恩心底忽的一酸。好容易整理好的情绪,原来崩塌也只需要短短的一句话,他拼命说服自己要接受现实,等到真正面对顾言恕的时候,却还是会被轻易的击垮。 他有一瞬间觉得,顾言恕这个人,实在是太狡猾,又实在是太可恶,可他都没来得及生他的气,心就先一步疼了起来。 他的爱人无从参与他的生辰礼,于是只得在这种时候悄悄送他生辰贺礼,顾言恕祈福他平安,可他不知道顾言恩就快要死了。 顾言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喉间的酸涩,伸手接过了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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