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恩一愣,那伙人却连声呼道:“好!好气魄!” 他忍不住皱住眉,正要制止,摇骰子的人却已经动了手,三个杯子摇过几轮,啪的一声落了下来。 那男人眼露精光,念念有词:“小……小……小……!” 顾言恕站在他身边,悄悄说:“这人出千。那杯子有问题。” 顾言恩讶异:“你怎知?” 顾言恕说:“我在军中见多了,他这回铁定要输的。” 下一刻,那边便开了底。三个骰子,两个六点,一个五点,妥妥的大局,那男人发出一声哀嚎,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顾言恩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道:“且慢。” 摇骰人一挑眉:“这位公子有何高见?” 顾言恩探出手,飞快地拎起了那只杯子。 摇骰人一急:“哎这位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顾言恩把那杯子握在手心,轻轻摇了几下,听见一阵金石撞击般的声响,微微抖腕,内里便落下几只骰子。 顾言恩把那几只骰子握到掌心,果真个个重心不同,这样摇骰子,不赢才是怪了。 众人皆是一阵瞠目结舌,个个怒不可遏,顾言恩把杯子扔回桌上,冷冷的看他一眼,将桌上那吊钱塞回那中年男子的怀中,淡淡道:“以后莫在出来赌了。” 那男人忙道:“谢谢公子,谢谢,我一定……” 一个小人影忽然撞进他的怀中,奶声奶气地叫爸爸。顾言恩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心道此地怕是也不需要他了,忽的想起什么,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顾言恕。 他今日却是难得乖巧。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看见他望过来的眼神,甚至还轻轻笑了笑。 顾言恩心下一软,跟着站起身来,刚要跟着笑一笑,便听得一句疑问。 “哥哥,你怎么是一个人呀?” 他循声看下去,是一个小女孩。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从他的身后啪嗒啪嗒地走了过来,走到顾言恕的身后,仍是恍若未闻,继续向前迈过去。 顾言恩睁大了眼睛:“慢……” 那女孩一手握着糖葫芦,自后向前,慢慢穿过了顾言恕的胸膛,鲜红的糖果从他的胸口穿过,像长河穿过心脏。 这一幕来的过于突然,更是在他毫无防备,刚刚要产生顾言恕还活着的错觉的时候发生,带来的冲击感也愈发强烈,顾言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言恕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穿过的胸口,又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顾言恩张了张口:“我……” 顾言恕双瞳黯淡,深如夜幕:“好过分啊。” 他张了张口,整个人便忽的消失在人海之中,顾言恩仓皇地向前踉跄几步,远处忽的升上几朵烟花,像惊雷一样炸裂在空中,绽出一朵鲜红的花型。 又一轮烟花开始,上元灯节的高潮开始了。人声沸腾,人群欢呼,顾言恩被人流簇拥着往前,彷徨的四下张望,却始终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心跳如鼓,顾言恕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毒蛇一般在他耳边萦绕,越收越紧,压得他胸口闷痛,眼前阵阵发黑。 顾言恕说,好疼啊,四哥。你怎么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顾言恩被人群挤到角落里,后背重重地挨上冰冷的石墙,在满街的喧嚣里大口喘息,颤抖着弯下了腰。
第二十六章·杏花寒·第五节 那伙胆大包天的盗墓贼被抓住的时候,元月已经过完了。顾言恩亲自带着人马,在离京数十里之外将贼人逮了个正着。彼时那伙盗墓贼挖的盗洞已有半丈深,再往前不过几丈远,就要打扰到秦王的安眠了。 暴雨倾盆,阴雷阵阵,那伙盗墓贼冒着夜雨,连滚带爬的往密林深处逃窜,顾言恩披着一件斗篷,雨水沿着漆黑的帽檐一滴滴落下去,忽的抬手抢过身边侍从手中的长枪,猛地向前掷去。 长枪气势如虹,裹挟着森然的怒气,顷刻间便落进了夜色里,刺穿了一人的咽喉。 顾言恩掷出这一枪之后,几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般,一边发抖,一边禁不住地喘息,那伙盗墓贼的头目被顾言恩一枪刺杀,其余杂党群龙无首,很快便被顾言恩所带的侍卫军生擒住了。一行十余人被按在腐臭的土地里瑟瑟发抖,顾言恩面无表情,眸中隐隐闪过阴冷之色。 那贼人跪在软烂的土地里抖如筛糠,顾言恩握紧了缰绳,勉强稳住声音:“你们是如何寻到此处的。说!” 皇陵掩埋之地,岂是旁人随随便便得以得知的。 一人支支吾吾:“这……这……” “不说?”顾言恩的侍卫厉声道,“你可知私闯皇陵乃是重罪,若你不说,我即刻便将你斩首于此!” 顾言恩目光发寒,轻轻摇了摇头。 侍卫道:“楚王殿下,我们……” “楚王殿下??”那贼人听了他的名讳,却猛地抬起了头,“您是楚王殿下吗?那,那……” 他看了看远处的墓穴,小心道:“……我等本非盗墓为生,只是在边疆的村落在吐蕃入侵之时早已焚毁,逃到帝京来,听闻废王的墓就在附近,所以……” 他咽了一口口水:“若是楚王殿下,定能明白我等的难处!废王害我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这是他欠我的!” 他说的忿忿不平,慷慨激昂,顾言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目隐没在兜帽之下,用力攥了攥缰绳,垂目轻笑一声。 “不。”他说,“你错了,不是他欠你的,是我欠的。” 那人一怔,面上一阵茫然,顾言恩一拉缰绳,掉过头去,低声吩咐道:“去把他们挖出来的洞填好。”他顿了顿,又说,“这些人,押回刑部,等候陛下发落吧。” 那侍卫低头称是。 顾言恩双腿在马肚上轻轻一夹,骏马发出一声嘶叫,迈步向帝京之内奔去。侍卫命令剩余之人将那伙小贼押送回京,自己忍不住回头看了顾言恩一眼。 自从亲手杀死秦王之后,殿下已经很久不曾再碰过长枪了。他的身体一日日的消瘦下去,生命如烛火苟延,他原以为,顾言恩早就没有再拿起长枪的气力。 今夜他会出手,已是难得一见之事。 侍卫摇了摇头,转身重新皱起眉,厉声催促起来。 顾言恩翻身下马,斗篷吸饱了冰冷的雨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身上。时至深夜,他独自返回,并未再唤醒侍人,自己卸下了斗篷,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慢慢走回府中。 今日大雨倾盆,雨打芭蕉,噼啪作响。 他停在廊下,慢慢抬头,看向院中的芭蕉树。 噼啪的雨声中,有一人踩着雨水的影子,慢慢走了出来。 那人年纪极轻,正是风华最盛的时候。双目如点墨,就在雨水之中,芭蕉之下,仰头对他轻轻地笑。 这便是,顾言恩所有的梦境之中,最美好的一幕了。 顾言恕踏着雨水,沾了一身的湿气,笑着向他走过来。顾言恩垂目看他,手指冰凉僵硬。 顾言恕笑说:“四哥,我回来了。” 顾言恩强忍心中涩意,对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他看着顾言恕年轻飞扬的笑意,心下酸涩上涌,一边心痛如刀绞,一边弯起眼角扬起笑意。 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 又几年,祁连山南收复。至此,大雍失去的疆土,流离失所的子民,全部重新归了家乡。捷报传到的时候,帝京刚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寒冷的大雪挡不住百姓的喜悦,鲜红的灯笼和燃尽的炮竹映在洁白的雪上,如腊梅落雪,鹿踏梨花。 顾言恩坐着马车,将满城喧嚣抛在身后,独自一人去了城郊。 顾言恕的陵墓前落了雪,尚无人清扫,厚厚的积了一层。顾言恩便亲自取了扫帚,一点点扫净了雪,停在灵位之前。 这里一直是人烟稀少,只有顾言恕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偶尔还会来看一看他,给他带些军中的烈酒。顾言恩上了几炷香,默默看着银灰的烟雾盘旋而上。 雪落无声。顾言恩又站了一会儿,指间寒意森森,微微泛红。 “狸奴。”他轻声唤,“我……今天来看你,是想告诉你,祁连山已经收复了,你……” 你犯下的错,我已替你偿还清了。 他抿了抿唇,看着那行金色的字迹:“我并非来向你邀功……我也知你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 生时未能同衾,死后却想同穴。 他咽下了未说完的话,垂下眸,轻笑道:“你大概是不愿意的……到了死后,我还要这般让你不得安生,叫你为难,是我的不对。等到了下面,我再向你赔罪。” “撒谎。”有人冷冷道,“你怎会舍得去死。” 顾言恩敛眸,一个人影从他身后走出来,毫不在意地坐到祠堂之上,两条腿悬在空中,微微摇晃。 “十几年了,顾言恩,连我都要看腻了。”顾言恕说,“每年你到这里来,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哪怕你不腻,我也要听腻了。” “这般惺惺作态,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顾言恩听完,竟是笑了一声,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教你等的太久,大概是不会再相信我了。可是没办法,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能给你了。” 我一身的疾病,连躯壳都是残破的,没有魂魄,没有希望。只剩一颗为你疼了十余载的心还好好地活着,它轻贱,无用,不值一提,可我只剩这个了。 若你不要,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言恕说:“我不要。你就一个人在地狱业火里慢慢活着,好好享你的荣华富贵罢。” 顾言恩闭起眼睛摇摇头,目光穿过顾言恕的身躯,落在那串沉默的文字上,如同望着自己的情人一般,他目光柔软,眼角湿润。 “再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 “顾言恕”循着他的目光转过身,落到那灵位之上。 他的身躯僵持片刻,回身看看顾言恩的眼睛,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忽的站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敢——?!” 他向前走出几步,双手攥拳,微微颤抖:“你当我是什么?这么多年,你还是觉得我是虚假的,那你那么多次为我而痛苦,因我而难以自遏……都是为了什么?你好狠毒的心,因我总说话来伤你,故去之人不合你的心意,你就连孤魂野鬼也敢抛弃么?” 他甚少动这样大的肝火,一席话说完,还在微微喘息。双目赤红,狠狠地盯着顾言恩的眼睛。 顾言恩的目光悲戚又荒凉,在他的怒意之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让你等了那样久,对不起。”他重复道,“我马上就来找你。” 顾言恕浑身颤抖,冷哼一声,身形消失在灵位之间,炉中的香火快要燃尽了,银色的灰烬断裂下来,散落了一地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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