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所钟,心之所向,确是有一人的,只不过那人于他来说,只可仰望,哪敢奢求? 羲和剑的锋芒有多么耀眼,那人的风华便有多么璀璨。唯有那双狭长凤眼永远清冷萧疏,一如禁地与海底千年不化的冰壁。曾几何时,那人的心思亦变得有如曾经禁锢他肉身的层层坚冰,令人再也无法看穿。 紫英呆望着玄霄沉寂许久,直到一双清亮眸光完全暗淡下去,方才一字一句道:“弟子没有放不下的人。”假如那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放不下他,那么有没有这个人,也无甚分别了吧。 本已阖上的凤目张开一线,若离若即向他瞥了一眼:“很好,好个无情无欲的修仙弟子。” 语调已恢复如常。 紫英有些踌躇,不知如何接话,依稀听见玄霄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仰望起漫天繁星,似乎没有想再同他说话的意思了。 原来在师叔看来,自己只是个无情无欲的草木之人。这样……也好。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本是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时节,慕容紫英却感到心上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时间每过去一刻,重量便加巨一分。 微一低头,便见玄霄清瘦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拉成细长一线,他静静守了片刻,见玄霄始终没有回屋的意思,便向身前之人欠了欠身,道:“时辰已晚,师叔早些歇息吧。弟子想来想去,明日一早还要教授早课,还是现在赶回派中较为妥当,正好也不用打扰师叔安寝。” 玄霄一愣,没料到他这就要走,却是立刻收敛心神,不动声色颔首道:“说的也是,那你就去吧。” 慕容紫英刚走出两步,玄霄忽又将他叫住:“我与天河许久不见,这一次欲要在青鸾峰多住几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慕容紫英听了,亦是一怔,随即想到天河是玄霄的结义兄弟,又是故人之子,论亲论故都比自己亲近得多。玄霄虽未明说,但赶上这家家户户团圆之际,他自会想同世间唯一的亲人云天河多呆些时日,何况,此地还有云天青与夙玉前辈的墓室,师叔想要陪伴的,大概也不止天河一人。 他按下一丝失落,点头道:“好,天河知道了,必定十分欢喜。”
第6章 6 往事 慕容紫英按剑落在琼华前山时,已过三更,忽而想起前些日子觅得不少云晶石,正好给这次考教中脱颖而出的几名弟子各自新铸一把剑。这云晶石喜阴厌阳,最好在夜间炼化。只是玄霄一向住在承天剑台,实在不便大半夜地跑去铸剑。今夜趁着他不在,正可了却了这一件事。 他便回琼华宫取了自己的铸剑手记,一径来到承天剑台。其实自玄霄搬来后,紫英本想另起一座剑庐,谁知玄霄听了大为不悦,皱眉道何必如此麻烦,原先如何仍然如何便是,连东西也不必搬走,紫英争取了几回无果,只得依他。 说是剑庐,其实只是铸剑台旁一座小小的草庐,用来放置矿石材料与铸剑书籍。玄霄不喜繁缛,搬来后也不过添了一床一几一案,余者仍是紫英的旧物。这半年之间,紫英在剑庐逗留的时候较之琼华宫反而更多。除过铸剑之外,也是为了方便与玄霄一起修订琼华派的心法剑谱。 这时紫英将一整块云晶石置入炉中,捏诀祭起一道炎咒,相当于在炉火之中融入了灵力。他估摸着要将这些矿石溶尽还得一个时辰,左右无事,便回到剑庐中煮了一壶茶,又顺手将房中几案仔细擦拭了一遍。 擦至书架时,一抬眼望见架上的上清破云剑谱,乃是自己与玄霄不久前才补全的,不由得心中一荡,不动声色勾起一丝笑意。忽又想到玄霄此时在青鸾峰应已睡得熟了,却不知何日才能回来。 他下意识将剑谱取下,随手翻看。上清破云剑本是上清、破云两套剑法揉合为一,练成之后凝厚中自带破空之势,原是攻守兼备的高深剑术。然而初学时却需资质修为差不多的两人分别练习上清、破云,互相拆解至烂熟于心再互换过来。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方能将其中种种精妙变化,取长补短之处融会贯通。 此时慕容紫英将上清破云剑谱一页页翻去,读着读着,眼中却渐渐浮现出玄霄与夙玉于剑舞坪上拆招练剑的情景。剑谱上形形色色的姿势,似乎一个个都化成了玄霄与夙玉的身形,一持羲和,一持望舒,扬手回眸之际神采飞扬,柔情万种。紫英越看越是心中酸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想:“夙玉前辈清丽绝俗,又与师叔年纪相仿,又都是万里挑一的资质,两人同门学艺,共修双剑,该是何等的亲厚无间。” 又想:“慕容紫英余生所求,不过光大琼华,以及师叔有何心愿,拼却性命助他达成,也就完了。横竖我一个无亲无友,孑然一身之人,便是死了,也无甚可惜。” 慕容紫英平素绝非多愁善感之人,此时却头一回有些自暴自弃起来,暗暗寻思:“不知我死后,师叔可也会偶尔记起我来。唉,能令师叔时时记挂的,世间唯有夙玉前辈一人,最多再加上云前辈与天河。我与师叔非亲非故,还曾一力阻扰他飞升大计,与他刀剑相向,师叔容我活到今日,还几番救我性命,已是极其宽厚了,我却还不知足,还要痴心妄想师叔能够记着我,当真愚不可及。” 想到玄霄数次出手相帮,心头泛起些微暖意,一抬头,忽见自己旧年间置于案前窗台上的一盆白玉兰犹自开着花,显然玄霄平日亦曾照料于它。又瞥见花盆底下压着一张纸笺,紫英待要不去看,踌躇半晌终究抑制不住好奇,探头瞧了一眼,只见笺上端端正正写着一首七言律诗: 青石台阶寒月门,兰身此去别金盆。 春深难化瑶池雪,露重方凝处子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芬芳合与仙人佩,未许幽林叹晓昏。 紫英看得一怔,又想玄霄于诗词一道甚精,料想这首诗是他闲时随手写就,却被自己无意中窥见了,忍不住微微一笑。忽又想到:“这‘瑶池雪’,‘处子魂’定是比喻夙玉前辈无疑了。那醉花阴下的女子清冷出尘,却比如火如霞的凤凰花更加明艳动人。而她与师叔之间的分歧,便如一道刻在美玉上的伤痕。两人本是如花美眷,却终于阴错阳差,天各一方。师叔难遣思念,只得由物及人,将这花比作了夙玉前辈,不忍她长于幽林中独自寂寥。” 他想的出了神,思绪纷飞,一时怦然心动,一时怅然若失。低头望见案上现成的笔墨,忽亦心有所感,便顺手兑了些水将墨化开,打开自己手记,依着玄霄的韵脚一挥而就。写罢自己看了一回,只觉痴傻可笑,摇了摇头将手记合起,只待铸剑完毕后一并带回琼华宫。 忽听外面传来“哧哧”轻响,却是先前置于铸剑炉中的矿石早已尽数融化,而他全神贯注地胡思乱想,竟全然忘了时辰。他心中一凛,连忙起身赶到剑炉旁,果然化去的矿石已快烧得干了。慕容紫英铸剑多年,还是第一次犯下这样的疏忽,不禁又恨又愧,恨不得狠狠扇上自己一巴掌。又想自己是因着在草庐中触物生情,思及玄霄,这才错过了铸剑时分,更是羞惭得无地自容。 好在烧毁的不过是昆仑山上就有的云晶石,虽然可惜,却也不难弥补。慕容紫英看看天色渐亮,此时正是挖掘云晶石的大好时机。他想了想,将双剑手记随手置于案上,打算立时赶去山上收集矿石,反正玄霄既说要在青鸾峰住上几日,一时半刻之间也不会回来。 青鸾峰上,云天河特意起了个大早,满心要给玄紫二人一个惊喜,谁知来到木屋前才发现不见了慕容紫英,一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玄霄告诉他派中事务繁多,紫英放心不下,夜里已赶回去了。天河虽然不舍,还是点点头,说他知道紫英如今是一派之主,要照管许多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十天半月地住在青鸾峰了。 好在天河性情开朗,虽然去了个慕容紫英,还有大哥陪着他,不一会也就开心起来,拉着玄霄的手问他想吃什么。天河目不见物,不知玄霄昨日晚饭连一口烤猪肉也不曾碰,听他说随意,便仍拿起长弓蹦蹦跳跳打猎去了。 玄霄也不理会他,自己在木屋中凝神静坐了片刻。再一睁眼时,忽然瞥见墙角零零散散放了若干书籍。他心念一动,知道天河从不看书,这些当是云天青留下的无疑。而云天青当年也非酷爱读书之辈,莫非住在青鸾峰上实在太过无聊,竟改了性子么。他一时好奇,来到角落一翻看,原来多是些医书药经,封皮残破,书页黄旧,显然有些年岁了。玄霄稍一思索,已猜到多半是为夙玉之故。 待天河归来,玄霄随口问道:“屋里那几本书,都是你爹留下的?” “是啊。”天河摸摸头,又道:“其实爹留下来的书还有好多,可是早年间我为了生火方便,都给烧掉了,后来青阳长老说紫英师公留下的什么手记也给了我爹,我还以为不小心也烧了,菱纱和紫英为此还生了好大的气呢。幸好手记在爹的墓室里找到了,不过从那以后紫英也不许我再烧书生火了。” 玄霄立刻想起自己当年专程到清风涧寻找双剑手记的下落,青阳重光只说并无此物,自己信了他们,正要离去时,二人却毫无预警地对自己痛下杀手,最后反被自己一掌取了性命。 忆及旧恨,玄霄强自压下怒火,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宗炼的手记,你爹从何得来?” 云天河虽然秉性纯真,却非呆傻,知道飞升不成乃是玄霄一生中极大的隐痛。然而玄霄自出东海以后,时常与紫英来青鸾峰看他,行动之间绝无半分昔日入魔的征兆,连紫英亦从未露出丝毫担忧。云天河于卷云台上对大哥动手一事本就心存愧疚,又觉得大哥现今一切如常,必然已将旧日恩怨尽数放下,事到如今,自己也不该再瞒着他什么,因此玄霄一问,便将当年青阳长老如何把记载破解双剑之法的手记交予云天青,自己与菱纱、紫英又如何寻到手记,紫英看过手记后如何道出三个能救韩菱纱的办法——夺取望舒剑,除掉羲和宿主玄霄,或是说动玄霄放弃使用双剑之法飞升成仙,最终三人决定去升起的琼华派劝说玄霄。至于见面后种种刀剑相向,天河纵有意不提,玄霄又岂有一日忘怀。 天河一面说着往事,一面已轻车熟路地将早上猎来的山鸡烤好。玄霄静静听完当日青鸾峰上三人撕心裂肺的一番争吵,心中翻江倒海,说不上是悲愤还是酸苦。原来在他们看来,自己十九年间所有焚心噬骨的煎熬,破冰以后唯一的心愿,皆抵不过一句“嗜血成狂,心魔深种。” 更有甚者,为了让韩菱纱多活几个月,他们竟想得出杀死羲和宿主的法子。当日卷云台上自己执意飞升,若是没有九天玄女出来阻扰,难道他们当真决意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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