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之中,静司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触感在抚摸自己的脖颈,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童正俯趴在他胸口,湿漉漉地眼眸看着自己出神,顺长的发丝绸缎般铺散在她的背脊上,疏松的阳光落下展现出水波的粼粼感。 “雪姬?”静司将视线移开女童未着一物的白嫩肌肤,将她从自己的胸膛放下,随后脱下黑色羽织批在她的肩上;女童乖乖将手伸进宽大的羽织,在静司将领口拢起后高兴地转了个圈。 “静……司……”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边转圈变抚掌,漏出一片欢快的笑声。 羽织太长,拖在地面上,转了几圈之后雪姬果然被绊住,不过幸好静司眼疾手快,提前将小姑娘搂着抱住。 “静司……”这回雪姬的口齿清晰很多,她注视着静司的眼眸,犹豫地抬起小爪子描摹他的深邃的眼眶,“漂亮……但是不要难过……我来帮你……不要难过……” 静司还没来得及弄懂她在说些什么,就感到扶着雪姬的手被用力挣脱。小姑娘跌跌撞撞跑到离静司十步远的树荫外,展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太阳。化形之后雪姬的眼睛还是保留了狐狸的样子,赭红色的虹膜在碎金一般的阳光下熠熠闪光:“我来帮你!” 然后她偏过头,以一种疑惑的眼神思索着什么,最后恍然大悟似的,粉嫩的唇瓣上下开合,念出一段静司听不懂的话语。 这是咒灵的语言,来自天地间。 静司感到了熟悉的剥离感。第一次,是他面对即将扭曲灵魂的顺平夺回身体召唤白狐,第二次,是他控制不住咒力差点被弓箭中的恶意裹挟,第三次,现在,没有任何千钧一发的场景,在平安京盛大的阳光下,在多一分喧嚣少一分枯燥的微风里,在黑色羽织衣袂翩翩的女孩的注视中。 原来这种情绪是难过啊。 静司闭上了眼睛,这是三次以来他首次有心力撇开外界的其他伤害不谈感受这一术式带来的身体上的细微变化,像是打破了躯体的外壳抽离出灵魂再将灵魂放入隐秘深海的过程。 或许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等待揭晓整个画卷的最后一块拼图,等待或许会让他后悔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第20章 “天啊,是双生子!” “好久没有双生子了!神明庇佑!” “嘘!不要声张!要马上告诉家主大人……” 静司眼前一片模糊,他想抬手揉眼,却发觉自己并不能自如指挥自己的四肢。 他感到自己从濡湿的温暖和黑暗中解放,在一瞬间的寒冷后被裹进柔软的毯子中。 “这是哥哥吧,真幸运……” “嘘……不要命了!” 不仅看不见,世界在耳中也是嘈杂的雪花音,静司所幸放空心神,总有他恢复状态的时候。 “家主大人来了,快将小少爷抱过去!” 静司感受到自己从一个臂弯被传递到另一个臂弯。这显然是个不会抱孩子的男人,身上不仅带着浅淡的烟草气,胳膊还硌得静司的背脊麻麻地疼。 “静司,这个孩子就叫静司吧。我们的场家的孩子,我们的场家下一任掌舵人!”男人对着周围激动地宣布,又对着躺在床上的女人温柔说道,“透子,辛苦你了。” 刚生产完的女人很虚弱,但是又有种格外柔美的气质,她枕着靠垫半躺在床上,手中抱着另一个孩子。 她轻轻拍击着婴儿的背脊,用手帕擦拭孩子嘴边的口水。 男人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有制止她,而是将手中的男孩交给乳母后,带着一众人离开房间。 他们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去商讨,男孩们的诞生对他们来说远不止有延续家族的喜悦,还有战战兢兢的恐惧。 女人招招手,让乳母将孩子给她,她将两个孩子并排放在床上,自己则一手手掌枕着腮帮,手肘靠在床面上,侧着身子将孩子们笼罩在自己的前身下,另一只手点点从乳母手中接过的孩子的鼻尖,又捏捏另一个孩子的鼻头,“静司,你叫静司……嗯,那你就叫须久那吧。” 静司感觉到有什么暖烘烘的东西靠近了自己,混杂着温柔的蔷薇花香和香甜的奶香,额头被这样的温暖蜻蜓点水地触碰了。他竟然渴求更多。 耳边的雪花音终于消失了,但是依旧和世界隔着一层膜,每一丝响动都如同来自地平线外的闷雷,模糊不清。静司努力适应着,在终于能够听清楚一些具体的音节后,他听到了一声带着哀伤的叹息。然后他的手被拉着与另一只小手牵在一起,那只手攥得他很紧,像是不愿失去每一份拥有的东西。 耳边的膜终于消失了,静司总算能听清那个带着蔷薇香和奶香的人在他耳边的话语,虽然只剩最后几个字节。 “……一直爱你们,静司、须久那。” * “静司大人真是少年老成呢,完全不像其他孩子在这个年纪又哭又闹,无论是咒力还是普通课业都被老师们夸好,我们的场家今后一定能在他的带领下重新回到巅峰吧!” “这是自然,他可是上天选中的人呢!” “好些世家都因为我们式微不愿来往,家主大人亲自出面相邀的,他是借着静司大人的生日为他铺路呢。” “可是还有另一个孩子呢,据说年初起被家主大人送去了西苑……” “啊是啊,透子夫人自那时起就一直对外称病不出了……” 下人们概括事情的能力很强,偶然路过听了一耳朵的静司表示这五年来大部分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除了关于他的母亲称病不出这一节。 透子夫人舍不得她的孩子无人照料,主动搬去了西苑。 看到静司路过后下人们立刻闭嘴,但这并不妨碍静司打算一会儿就去和管家说一声让他给某些下人们的工作加点码。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这场时空的跃迁简直儿戏,他竟然拥有了未曾谋面的父亲和母亲。 但是须久那,就像他从晴明那里了解到的一样,自出生起就被家族掩盖了身份。透子夫人为了须久那的事情总是她的丈夫争吵,但是一个女人并不能改变整个家族的千百年来的意志。 前往西苑的道路静司驾轻就熟,任何人在同一条路走上大半年都能做到闭眼认方位的程度。 刚绕过杂草丛生的院落进入西苑,静司迎面被一路呼唤着“兄长”的须久那截住,“兄长!妈妈和我打赌说你今天什么时候会来,我说傍晚之前,我赢啦!” 静司摸摸须久那的脑袋,明明出生的时间前后只差了十几分钟,但是静司的个子窜得明显比须久那要快。 “妈妈说今天是兄长的生日哦,她织了好长好红的一条围巾!” 静司每次到来须久那总会喋喋不休地向静司讲述他的生活日常,“妈妈”是他们两兄弟之间出现最多的角色。 “也是你的生日啦傻瓜。”静司恶作剧似的单手搓揉着弟弟的脸蛋,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则惊喜地递出一个食盒,“当当~阿嬷传授、兄长大人我亲手制作的粗点心!要不要现在就尝一口?” 或许是受身体年龄的影响,或许是面对弟弟的自然表现,静司在这时总不吝给出自己孩子气的一面。 须久那将这个食盒拥在怀里,却煞有介事地摇头,“才不要啦,兄长做得很差劲诶......” “小混蛋,那你还给我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 两人在杂草中戏做一团,最后没有力气了,双双躺在草丛里。 “兄长,”须久那抬起手,手心向外挡住倾泻在自己眼中的日光,“听说晚上会有很漂亮的烟花呢,烟花是什么样子的呀?” 烟花。静司想起那场始于夏日的盛大烟火,“就是天黑的时候开在空中的花朵吧。” 须久那一骨碌翻过身,随手摘了身边的一朵小野花,“像这样?” “比这个好看。” “那这个?”又去摘了另一朵更大的野花。 “更好看一点。” “唔......”须久那失望地垂下手,小声嘀咕,“我觉得这朵已经够好看了。” 西苑算是片小小的洼地,与主宅那片又有数座高大的建筑相隔,看不见那边的烟花。 静司忍不住去看须久那的眼睛,在阳光下竟然有偏红的流光,和宝石一样。他们哪里都不太相像,唯有这对眼瞳的质感和颜色,都一样深邃动人。 “想出去看看吗?” “可以吗!”须久那的眼睛瞬间闪亮起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嘛。”静司站起身,一把拉起须久那,“我们可以悄悄放一朵,没人会发现的。” 说干就干,须久那将粗点心的食盒放在西苑的大槐树下,抓着静司的手就往外面跑。 按三岁开始记事算起,须久那短暂的回忆中的场家的宅邸只有透子夫人不算大的卧房和西苑荒凉的草木。 “这是泉殿,夏天的时候可以来此处垂钓,按时令不同还会喷出泉水,不过现在天气转凉啦,下次有机会再带你玩。” “走过连廊就是东屋,嘘,我们避开中门和小厨房,这会儿功夫肯定很多侍从都在。” 两个孩子蹑手蹑脚终于摸到了储藏烟花的地方。采购的人偷懒,算准了今天的天气肯定不会下雨,就没把烟花放进仓库,而是随意堆在了东屋的某个角落,找了一大块布蒙着。 这个时间前庭正热闹,四方赶来祝贺的人扎堆到了,宾客都在互相寒暄,无人理会这边。 “等太阳落山,再晚一些,那个时候我们就放烟花,一定很好看。”静司拉着须久那的手一直没松开,刚刚那段路每一步须久那都走得很兴奋,现在掌心里还渗着一层黏黏的汗。 “嗯!” 然后两个小孩不甘寂寞爬上了东屋那棵高大的槐树,这棵树和西苑那棵竟然有些相似,都有着盘根错节的枝丫和根系,只不过深秋之后他的叶子早落光了。 夕阳斜照,天空此刻是扎染的鱼红,混杂着一点元青和柿黄,虚幻如画卷。前院隐约有熙熙攘攘的觥筹交错声传来,倒是为卷面增添了一分人气。 两个孩子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闷声等待夜幕降临。 当日光折射的最后一缕色彩在天幕中褪去,黑夜终于来临,须久那扶着枝丫站立起来,正要大声招呼静司去放烟花,脚下一滑,倒栽葱似的掉下去。 “须久那!”静司伸手去捞,没能够上。 “呀,天上掉下个小娃娃。”预想中的受伤流血事件没有发生,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接住了须久那。 静司三两下跳下槐树,看到小胡子男人身边的人时不由懊恼。 只顾着看天看风景,连父亲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哦啊,这位是就是静司君吧,很可爱嘛,比我家的小萝卜可爱多啦。”小胡子走进了静司,将抱着的须久那放下,转回头对着家主大人道,“须元君,没想到你这么温吞的人竟然能生出这么一本正经的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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