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始终没有停止参拜。 又不知过了多久,树仍旧是眼中那一点遥远的影子,像是长在了天边一样。 两人互相搀扶着,继续他们的朝拜之路。 他们的膝盖已经被地面磨出了一层模糊的血肉,手掌、额头亦然。 他们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他们已经数天未进水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倒下。 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头顶的倾盆大雨忽然停止,水声却并未减弱。 两人惊奇地抬起头,发现他们的头上正横着一片巨大的树叶。 树叶异常庞大,长度堪比常人身高,可供十余人在叶下站立。 其中一人好奇地伸出手,树叶竟是缓缓地从头顶降下,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惊奇地发现,这叶片轻如鸿毛,薄如蝉翼,但却坚固如铁,硕大的雨点落在上面,竟没有一点颤动。 两人满脸都写着惊喜,又一次跪在地上,对着远方的树拜道:“多谢神树、多谢神树!” 接着,他们仿佛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体的疲累,四只粗糙的大手牢牢抓着叶片,将其举在头顶,就这样沿着自己来时的路离去了。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山谷里,一阵轻风拂过,雨点随着偏转了方向,斜斜地坠在了深涧里,与奔腾的溪流融为一体,向着天的尽头而去。 像是谁的叹息、谁的泪珠。 …… 这是第几年了? 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脚下的花已经从寥寥几棵,变作了如今的灿烂花海。 但,不论它们开得多么鲜艳,终究是无用的。到了北风吹拂他的叶片的时候,到了大雪落在他的枝头的时候,它们都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一人,独立在这片山林之中。 他是一棵树,一棵很大、很茂盛的树。 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树,也有很多很多的动物,但他绝对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棵。 因为,他足够高,高到他的树冠能够伸进云里,高到他的树干能够遮挡太阳。 高到……他的目光能够望见世间的一切。 那些小小的、各异的人儿,他很喜欢看他们。 他们很勤劳,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一座高高的城墙,设立了繁华的街道,开垦了大片的农田。 可他们实在是太渺小了,就连一阵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风雨,都能将他们摧毁。 每当看到那样的情形时,总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在树干里流动。就像是———什么东西被挖掉了一块一样。 但,他总是不想移开自己的目光。 渐渐的,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叫做不忍。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神智,就好像是某一天,某个落日余晖中,某个西风萧瑟时,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能够理解身边的一切了。 他知道了,那些小人儿居住的地方,叫做人间。 人间……很奇怪的名字,却令他向往。 可惜,他去不了。 他只是一棵树而已。 ……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淹没了脚下的许多土地。 浑浊的雨水汇聚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卷着花、草、叶,还有无数的泥沙和石块,浩浩荡荡地向着山谷之外流去。 滔天的洪水席卷而来,一股脑地冲向了人间。 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垮了房屋,也冲散了人群,哪怕是身处于山巅,他也能够清晰地听见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 洪水消退之后,留下了满目疮痍。 到处都是废墟,到处躺着无人认领的尸骸。 幸存的人们勉强从泥泞中爬出,想要修整房屋,想要收敛骸骨,想要重耕荒地。 然而,新一轮的灾祸再度降临,瘟疫、饥荒、暴.乱接踵而至。这一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那座小小的城就这样被击垮了。 它变成了一处无人的荒野,曾经的城墙被蔓生的植物占据,曾经的繁华街市也成了动物们新的栖居之地。 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心里总会升起许许多多的不忍与怜悯。 如果我能去人间该多好啊。他想。 如果我能去人间,去帮帮他们,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消失了呢? 可是,他去不了。 他只是一棵树而已。 …… 再到了后来,不知又过了多少个年月。 树下的花开了又谢,树下的动物繁育了一代又一代。 远处的荒城里,连坚硬的砖石都要被风吹化了。 有新的人儿出现了。 他们穿得和先前的那些不太一样了,但却有着相同的面孔,相同的热情。 他们重新搭建了一座城,比从前的更大、更繁华。 然而,属于人类的绚烂实在是太短暂了。 他看着他们一点点兴起,看着他们走向扩张,看着他们中的矛盾越积越深。 然后,又是在某一刻,或许是天灾,或许是人祸,他们又消失了。 然后,又是一群人儿的出现、发展、消亡。 周而复始,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命运。 这样的事情,他看了许多许多遍。他有些想不通:那些人儿为什么总是走上同样的道路? 他总是在想:如果我能出去,如果我能帮到他们,是不是,一切就会改变了呢? …… 再到了后来,或许是山谷中的动物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它们渐渐地开始走出了这片山林,走向了那个叫做人间的地方。 但,他走不出去。 他只是树而已。 他很羡慕动物们。 又过了些日子。 有一天,他深入泥土的根系探查到了一个奇怪的存在。 他投下了目光,却发现———那是一个人! 那人奄奄一息地倒在泥地里,有食肉的动物在周围盘旋。 他忽然想要为这人做些什么。 于是,他将根系从地下伸出,赶走了动物们,又将清澈的甘露喂给了那个人。 那人很快醒来了,他用自己的根为那人指引了走出这片山林的方向。 在踏出山林前,那人转过身去,对着他的方向拜别。 此后,不断有人走入山林。 这里并不属于凡人,进来的人们大多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 他不忍看到他们死在这里,所以,总会给予他们一些帮助。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开始把他叫做———神木。 有更多的人听说了他的故事,前仆后继地来到这片山林,参拜他、供奉他,请他赐福、请他显灵。 可,他只是一棵树而已。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飘下一片落叶,或是垂下一根枝条而已。 如果我是人该多好啊,他又想道。 可是,他只是一棵树。 哪怕长得再高、再壮,他也只是树而已。 …… 等等,他真的只是树吗? …… 一道亮白的闪电从天空中径直落下,劈在了他高耸的树枝上,在他的树干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一股特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从他仍在冒着黑烟的创口中飘出来的。 血色的汁液从伤口处流出,凝固在光滑的树干上。 他并不觉得疼痛,对于一棵高大的树来说,这无关痛痒。 看啊,他就是树而已。 …… 等等,那是什么? 山林的边缘,一只黑色的动物正在穿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 它有些像人间一种叫做猫的动物,却又比猫更大些,爪子也更利些,轻轻松松地就刺穿了面前几只动物的胸膛。 鲜血横流,它利落地撕开了动物的腹部,挑出几颗圆圆的内丹,吞入腹中。 它抬起头,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带着凶恶的戾气。 但下一秒,那双眼睛变了,变成了如湖水一般的深绿,不再那样森冷,而是透着眷恋。 他就这样与它对视,仿佛相隔万里,又像是近在咫尺。 回忆一股脑地涌进他的心中,数不清的碎片向他袭来。 在无数记忆镜面的反射中,他看清了他的过去。 他,是人。
第42章 脚下的土地化作了一片虚无,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他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不仅仅是他,山林、黑兽、花海,世间的一切都在转动着,不断地下坠,陷入更深、更渺小的地方。 面前的东西在渐渐消失,先是河流、沙石,再是花草、动物。他想要用自己的枝条与根系去挽留,却在触碰到它们的一瞬间彻底湮灭。 到了最后,连那只黑兽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偌大的漩涡里,只剩下了他。 幽幽的光芒从他的体内亮起,仿佛一股清泉喷涌而出,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清泉流经之处,发达的根系变成了修长的双腿,挺拔的树干变成了瘦削的身躯,繁茂的侧枝变成了手臂与双手,而他的树冠,则在清泉的围拢下,变成了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 林懿墨睁开了纯黑色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坠在了他的胸前。 他低下头一看,是那个小小的树叶木雕。 他了然地笑了,伸出自己还有些麻木的手指,又一次攥紧了它。 随后,他奋力地划动四肢,向着漩涡深处游去。 不知游了多深,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亮光,照亮了他的眼眸。 他开始更加卖力地游动,那光亮渐渐从细微的一点,变成了一轮明月。 他伸出手,像出水的鱼儿一样,向着圆月跳去。 终于,他进入了那片光芒之中。 …… 浓重的血腥气在鼻腔里蔓延,浑身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林懿墨睁不开眼睛,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要尽快摆脱这样无力的状态。 “沙、沙沙……”耳边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似乎是风声。 “咚、咚、咚……”又有一阵声音从相同的方向传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那是一阵脚步声。 脚步越来越近了,仿佛就在他的身边。 林懿墨不再尝试挣扎,而是尽量维持着平缓的呼吸,做出一副仍在昏睡的模样。 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又很快再度响起。距离忽远忽近,像是走路的人绕过了什么东西。 “呼———呼——” 粗重的呼吸伴着浓厚的骚臭一起被风吹到林懿墨的脸上,他努力地忍耐着,不发出一点惹人注目的动静来。 “咔擦、咔擦——”这是脚踩过地上的枯树枝发出的声音。 林懿墨将这一切的嘈杂收入心底,脑海中渐渐构造出一副模糊的图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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