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立刻睁眼: “拿来给孤瞧瞧。” 秦王政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扶苏展开帛书一目十行,看完后面露无奈之色: “父亲怎么亲自去射鲛了?” 未尽之意大约是“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悠着点”。 秦王政:…… 秦王政却顾不得心虚了,他信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 眼看着扶苏眉眼带笑地与随从、弟妹、留京的臣子炫耀父亲要给他千里迢迢带大鲛回来,秦王政只觉得窒息。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咸阳发生的事情了。 果然,仅仅过去一天,新的急报就从东方传来。因为之前的家信是按照寻常速度递送回咸阳的,所以才只比急报早一天抵达。 扶苏毫无防备地展开急报,第一句就见四个字——陛下驾崩。 “扶苏!” 秦王政下意识上前要扶住儿子,手却穿透了对方的身体。侍者手忙脚乱地搀住晕厥的太子,咸阳宫中陷入慌乱。 陛下驾崩,太子病重,大秦一瞬间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冯去疾紧急入宫主持大局,见到的却是强撑着病体处理政务的太子。 扶苏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父亲已经不在了,大秦还需要他坐镇。其余弟妹根本撑不起来,他不能让大秦成为他们父子俩的陪葬。 秦王政心痛不已。 他想做点什么,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子的病一天天加重,换来大秦政权的平稳过度。 等到好不容易一切暂且稳定下来,太子可以歇口气好好养病了。有冯去疾和蒙毅替他分担压力,闭门思过的李斯也不能闲着,同样在昼夜加班。 然而这个时候,赵高联合胡亥开始作乱了。 李斯虽然是用的冰块为帝王尸身保鲜,没有如历史上那般以鲍鱼掩盖尸臭。但他依然努力做到了秘不发丧,没有叫外人提前知道始皇帝驾崩的事情。 因为要运送大鲛,这次回咸阳他们走的是水路。还特意制作了一艘特别的大船,好运送鲛尸。 李斯将始皇遗体藏入运送大鲛的船上,如此一来耗费的大量冰块就不再引人注意。旁人只以为冰块是为了鲛尸准备的,没人想到还有别的缘故。 另一边王驾应当使用的主船里,他也依旧命人一日四趟地往里面送餐、送奏折等物件,伪造成始皇依然在世的假象。 赵高不好当着李斯的面做小动作,只能配合李斯行事,还要协助李斯阻拦胡亥前去拜见。 二人一同掩盖下了这件事,直到他们回到咸阳。李斯被禁足了,赵高自觉没了盯梢他的人,立刻找到胡亥商量起事。 但这两个都不是有长远眼光的人。 赵高只有小聪明,他不懂治国,也不懂朝局。历史上他能做出掩盖叛乱消息的事,大敌当前还在排除异己,斩杀能臣。 所以赵高偷偷将始皇驾崩的消息传递了出去,他想着光靠自己没办法拉下太子,那就引太子和叛军两败俱伤。 各地很快得到了风声,起义军开始纷纷冒头。 秦王政自己是想一直守在爱子身边,盯着他养病的,但梦中的“自己”行动不受他的控制。 对方似乎习惯了太子生病一事,并没有留在宫中。而是主动去了其他地方,在咸阳城中四处活动,观察臣子们的反应。 于是,他就这么目睹了赵高和胡亥的密谋,被迫看着赵高把信送了出去。 秦王政心中升起了极大的愤怒: “竖子尔敢!” 眼前画面猛地一变,有侍者慌忙掀开床幔询问王上发生了何事,可是被梦魇着了。 秦王政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按了按额角: “胡……” 他想问胡亥与赵高现在何处,开口才说了一个字,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身在哪里。 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及那二人。 秦王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转而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太子可起来了?” 侍者赶紧回道方过卯时,太子应当未曾起身。往日太子都会多睡一会儿,尤其是不用上早朝时,他绝不会为难自己早起。 秦王政长出一口气,实在睡不下去。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去看看爱子,确定对方健健康康的才行。 于是起身换了衣裳,匆匆洗漱一番便去了隔壁院落。 扶苏睡的正香,脸上泛着红润的血色。虽然这一世的扶苏总装柔弱,但秦王政很清楚,爱子这辈子确实身体健康。 他伸手替儿子拉了拉被角,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心中依然有一口郁气堵着散不出来,秦王政干脆走出了宅院。这院子建在海边不远处,景色极佳,想去海岸观海也很方便。 侍者默默为王上披上披风后就退远了一些,不再上前打扰。 秦王政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这才觉得心绪畅快许多。回到院中后遣退侍从写了一封信,秘密交给传信兵让人加急送回都城,交给留守咸阳的冯去疾。 不惩处胡亥与赵高,难解他心头之恨。 但赵高那里还不到收网的时候,恐怕要等到王驾回京后才能处置。倒是胡亥那边,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太子对待胡亥还是太过留手了,约莫是考虑到父亲对儿子们仍有亲情,不想叫父亲为难。 太子有顾虑,他却没有。胡亥这等狼心狗肺且毫无大秦公子担当的蠢货,绝不能轻易放过。 趁着长兄病重给六国余孽送信怂恿他们反叛,亏他干得出来。不仅毫无孝悌,还毫不在乎大秦存亡,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秦王政做得隐秘,消息并未传出去。侍者只知道王上似乎没睡好,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扶苏早晨起来听说后,便问父亲要不要多歇两日。 原定今日乘船沿淮水折返,去九江郡治所寿春的,等接见过寿春的太守之后再换乘车辆去齐地。 既然父亲没睡好,不如明日再出发。 父亲给咸阳送信的事情扶苏也不曾听闻到风声,他只单纯地以为是明面上的原因。见父亲情绪不高,想了想决定说点开心的事情哄父亲高兴。 他便同秦王政说道: “我昨日回去想了想,父亲如今年轻力壮,射鲛也不是不成。既然父亲喜欢,那便让齐地的官员做好准备,多派一些士兵协助好了。” 只要保证了父亲的安全,倒也不必管得太死。父亲身子骨硬朗,也不至于再次因为射鲛而生病。 秦王政却是听得心情复杂。 他原本还想和太子坦白重生的事情,可第二场梦境叫他实在心痛。想起梦里的阴差阳错,他竟有些近乡情怯了,不敢就这么坦白。 扶苏会不会埋怨自己丢下他一个人? 其实埋怨也好,就怕爱子连埋怨也无。分明是父亲不好,他却不介意,还要安慰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以前总说扶苏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如今秦王政倒宁愿爱子任性一些,不要那么体贴懂事了。 扶苏见父亲欲言又止,有些疑惑: “怎么了?父亲可是遇到了难处?” 秦王政叹了口气。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迟早是要面对的。更何况,有些事情也藏不住。 秦王政挥挥手让侍从都下去,等屋中只剩父子二人时,他才轻声问道: “若阿父当初真是因为射鲛才导致病重离世的,阿苏可会生气?” 扶苏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想了想,回答道: “应当会有一点生气。” 秦王政问他为何。 他不高兴地说起父亲非要寻访仙山求取仙药一事,说当初射鲛可不是父亲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而是为了那个徐福清除海上的阻碍。 本来扶苏就对父亲吃丹药很不满,射鲛又牵连上另一个方士徐福。最可气的是后来扶苏重启海路派人去捉拿徐福,发现海中的鲛鱼根本就不像徐福说的那样会拦路。 所以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 徐福骗父亲说他找不到仙山是因为有大鲛阻拦,只要杀了鲛就再无障碍了。可实际上鲛鱼和他根本没有妨碍,反倒是父亲因为射鲛透支身体,徐福合该被千刀万剐。 秦王政听着爱子絮絮叨叨分析了半天,愈发无言。 倘若只是自己一时兴起非要射鲛也便罢了,怎么这里头还有求仙问道的烂账在?本来秦王就心虚,这下更心虚了。 扶苏自顾自说完,见父亲久久没有回应,感觉今日的事情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他狐疑地看向父亲: “父亲莫不是想起上一世的事情了?” 秦王政意外: “你怎么知道?” 问完突然反应过来,扶苏对父亲那么了解,应当早就猜出父亲重生却失去记忆的事情了。 亏他还纠结许久要不要说,果然是当局者迷。 秦王政一向英明神武,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他很少像如今这般处处碰壁,实在不太习惯。 他意识到自己是失了平常心,才会如此被动。可他是人又不是神,不可能永远冷静自持,旁人有的弱点他实则也有。 能这么快反应过来,调整好心态恢复镇定,已经比九成九的人都要强了。 扶苏大约猜到父亲昨晚为何休息不佳了。 他轻声问道: “父亲可是梦见了上一世射鲛后的事情?” 秦王政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斟酌了片刻,还是将自己以魂体旁观咸阳之事的事情一并说出来。知道父亲一直在身边看着自己,扶苏或许会得到安慰。 扶苏听罢却是愣住了。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倔强地不想叫父亲看他泛红的眼眶。 “阿苏。” 秦王政叹息一声,只是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强行将儿子转回来。 扶苏眨眨眼忍下泪意。 他上一世虽然总是安慰自己,父亲在天之灵肯定一直都在看着他,父亲必然能看见他将大秦治理得极好。 可他心里其实是不信这个的,觉得太迟了,父亲都看不见了。 未曾想父亲真的一直陪在他身边。 扶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就是忍不住。眨眼并不能将眼泪眨掉,反而滑落了下来。 他就是个爱哭鬼,从小就爱哭。 他没有这里的扶苏那么坚强,因为他每次一哭就有父亲哄他。委屈都是越哄越来劲的,只有没人哄的时候才能忍住。 秦王政又叹了口气,将手帕递给儿子。 扶苏不接,接了就是承认他哭了。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才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哭呢。 秦王政看他不接,忽然起身,绕到了扶苏面前。他像很多年前拥住委屈的小扶苏那样,拥住了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儿子再大,在当爹的心里都是曾经那个会软软扑进自己怀里喊阿父的稚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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