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敢放声哭出来,这里是病人们休养的区域,怕不好的情绪影响到他们。” 江公子叹息:“多么善良可人的孩子。欲要哭也顾及病人,不肯哭出声来。” 燕兄也即是铁汉,亦怀有柔情,何况这实在令人不由动容。 “孙老也在她身边蹲下,声音温柔平缓地问她:‘小秋,发生了什么?’” “小秋师妹咬着牙关压抑着大哭的冲动,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不断淌下,她透过婆娑的泪眼隐约看清面前之人,半晌才从鼻腔里模模糊糊地发出回答:‘又、又走了一个……刚刚走……早上还……还说不想喝药了……’” “她猛地扑到孙爷爷怀里,低低的哭声像是快要压抑不住了,就如受伤的幼雏艰难地发出呼救:‘孙爷爷,孙爷爷,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大屏风之后,掩藏在斗篷底下,无人可见之处,也有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琵琶声如泣如诉,遮盖过了他嗓音中那点微不可查的颤抖。 小秋师妹的哭诉是身后的岚烟所出,她在初初听闻这个故事时,也曾为这善良好心的单纯医者动容过,此时她替小秋医者道出心声,更是代入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些无能为力之时,感同身受。 雅室内,胡铁花是个嬉笑怒骂皆痛快的丹心赤子。 他此刻眼睛红通通的,一下一下吸着鼻子。 姬冰雁也在失神,他于大漠中经历过多少次无可奈何的绝境,一次次眼睁睁送走同行之人…… 另一处雅间中。 辣娘子问夫君道:“你们医者都经历过这样的事吧?你也有过如此心绪的时候吗?” “没有!”温和青年心口一跳,矢口否认,他头一回在面对娘子时失态了。 他垂下眼帘,好似事不关己,手中紧握的茶盏却裂开数道纹路。 “宽厚的手掌轻轻顺着她的脑后,像是在怜惜安抚那颗善良无助的心。” “孙老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对她,也是对还未离开的周围弟子道:‘孩子,医者便去行医者该行之事,俯仰无愧于心——便足矣。’”* 辣娘子的手伸过去,一把握住夫君紧扣茶盏的手,假作满不在乎地说:“你们不过区区医者,又不是神仙,哪里管得了生死簿上有谁的名?” 温和青年默默回握娘子的手。 “白苓恍惚地看着小秋师妹。小秋师妹还未出师,所以从未出谷游历过,突逢此事,情绪失控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她也在师妹身上看到了数月前的自己,面对那些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失去,她也曾有过迷惘,有过自责,有过……逃避的念头。” “当时, 当时好像是白术……” “一张散发着暖意的手掌轻轻盖在白苓的肩头, 白苓转头,就见白术对她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白苓低下头,心里隐隐接受了这位总爱自称哥哥的兄长。” “小秋师妹逐渐缓过来后,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在诸多同门面前失态。” “孙老也扶着腰缓缓起身,却踉跄地身形一晃,被小秋师妹急忙搀扶住。周围弟子们都非常担忧地上前,白苓也上前护在孙老的一边。孙老却摆摆手,道:‘没事儿,没事儿啊。老了嘛,很正常。’” “小秋师妹忧心忡忡地叮嘱道:‘孙爷爷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可要好好休息呀!’” “孙爷爷扶着小弟子们慢慢往前走,笑呵呵回应:‘好,好。’” “接下来的时日里,不断有桃源医者从外赶回谷中帮忙。白苓与白术也在继续与其他桃源医者一道照顾病患、诊断病况、推演病情发展、研究病理与医治策略。众多医者们研究起来,简直像是有猛虎在身后追赶一样,分秒必争,通宵达旦,许多人还挑灯夜战,以致日渐憔悴。” 此时,众人都安静下来,只听大堂里回荡着斗篷生一人说书的声音,以及那道如影随形、随着故事起伏千变万化配合得恰到好处的琵琶声。 “在研究讨论的过程中,白术有些出人意料的特殊应对方法,这让得知他毒医流派灵枢山庄出身的桃源谷弟子对他起了疑心。” 怎么回事? 众人大惊。 莫非这个毒疫是白术搞出来的? 此前他不是一直被师门催促什么动手吗? 难道就是此事? 可毒医不也是正经的医道流派吗?岂能行如此恶毒下作之举! “白术并未辩解,对质疑的声音也不做辩驳。” “这日,他来到隔离病患的重症区。在这里,他于一众面黄肌瘦的贫苦流民中,见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师弟辰砂。” 啊! 竟是此人,犯下此番罪孽,合该下十八层地狱! 老大爷狠狠不已,忽的重重一拍桌,吓得中年书生没拿稳杯盏,摔到地上去了,碎得哗啦啦响。 “白术对他说:‘辰砂,你可知你如此行径,是在给师门蒙羞。’” “原来是嫉妒苍术的辰砂私自出手,违背门派禁令,偷偷取用了疫种,研制出‘并未研发解药’的特殊毒疫,还使流民染上此毒疫。他这么做,原本其实是意图强行逼迫桃源谷出手进行对决,不想竟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甚至差点导致天下大乱。” “苍术传回消息后,灵枢山庄上下具是震怒本门出了个这样的败类,简直无颜面对天下众生。少庄主柴胡当即驱逐了逆徒辰砂,向天下告罪,并亲自上门与桃源谷说开,且举门上下携带大量药材、毒物以及其他所需物资前来桃源谷,加入此项疫病的研究与治疗。” 魁梧大汉哼哼一声:“好在还算有担当,是条汉子,算个爷们!” “正当众人的研究耗资巨大,恐怕难以为继之时,擅长针法刺穴行医的素问门也前来支援,三家联手医救治研究此毒疫。” 穴医流派也来了! 这下一来,江湖中三大医道流派的主要门派都汇合于此了。 众人不由为如此这般勠力同心的一幕而振奋不已。 “终于,众志成城,终有回报。医治的方法确定了,不断有垂死的病患被从黄泉边上拉回人世间。” “众人欢呼,普天同庆!” 听书的一众也是为这大圆满的结局而雀跃,满堂喝彩声雷动。 但故事还没有结束。 正当众人放松心神,声响渐平,斗篷生竟然又继续开口。 “然而心神忽然松懈下来的时候,人却可能发生一些意外。” “孙老气息奄奄地躺落花纷飞的古树之下。” “他到底已是年逾百岁的期颐老人,又心神大耗,劳累过度,此时便不可避免地提前数年要与孩子们作别了。” “什么?”温和青年腾的起身,拉着娘子的手就走到窗前,一手扶着窗框往说书台子上的大屏风看去。 孙老……孙老神医对小秋医者的安慰,也仿佛安慰了他。 他已然暗自在心里也称呼老神医为孙爷爷了。 孙爷爷前头时候不也还精神尚好么?为何就劳累到伤身的地步了呢? “孙老的视线已然模糊,却还是欣慰地巡视这些医道行者。” “他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想,这些都是好孩子啊,医脉不绝,吾道不孤!” 医脉不绝,吾道不孤…… 孙老的医道是什么,温和青年突然想知道了。 难道只是药医的医道理念么——以药走正医? 那倒也不难。 温和青年暗下决心。 “裴大师兄作为孙老的衣钵传人,从一众送行的三家流派医者中出来,跪在孙老跟前,手里捧着孙老这些年心血所托的那部医书。” “孙老冲他艰难眨眨眼睛。” “裴大师兄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此前孙老还在编纂医书时,把他认为一位医者应当坚守的医德品行写入了书中,还与诸位师长笑说,等到他临行时,就叫弟子们给他背诵一遍这段医道入门的誓词。” 入门誓词? 白苓曾经是否提到过? 好似……并无。 仅仅是体现过桃源医者对前来求医者的来之不拒罢了。 莫非与这有关? “于是,裴大师兄就用来前练过无数次的平静和缓的语调,背诵起这段誓词,一遍,又一遍。” “第三遍时,桃源医者都跟着一道背诵起这段他们入门时都曾背诵过的誓词。” “第五遍时,灵枢医者也跟着背诵起这段曾经的对手们所坚守的誓词。” “第七遍时,素问医者也背诵起这段刚刚会背的誓词。” “孙老在一众医者的簇拥中,在这场劫难的逢生后,在这树来年必会化作春泥的纷飞落花里,安然合上了眼。” “世外山谷中,仍然回荡着医者们的宣誓。” “吾志为苍生大医,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第48章 苦尽甜来 “此后,三家流派合到一处,共同研究,彼此融合,从而促进医道发展。” “而这新合的一派,全然奉行的也是孙老所秉持的医道理念。” “薪火相传,代代不息。” 江湖茶馆门前,平日里大大方方来去的茶客们,今日却犹犹豫豫,抬着衣袖左遮右挡,举止看上去显得鬼鬼祟祟的,反而更是引来过路行人的注意。 旁人的指指点点令这些茶客们更是闪躲,慌里慌张地捂着脸逃走。 路过的闲汉叼着根签子,歪着头问边上的小摊贩:“这里头不是喝茶听书的地儿嘛?咋回事儿啊那些个人?那么一副样,啧啧!” 小摊贩掸了掸摊子上的尘土,抬眼往茶馆门里头瞧眼:“谁知道呢,一个个的,看着都没脸见人似的。” 可不就没脸见人么? 也就是来听个书、放松下心情,谁能料到斗篷生一场说书把在场大多数客官都给整破心防了。 不说那些捂着口鼻只眼泪哗哗往下流的,就说剩下那些没掉下泪来的,那也是一个个都通红着眼睛,活脱脱一群赤眼兔子。 经过一番各种失态,许多客官要么眼睛肿得不成样子,要么鼻头红得有些滑稽,这么副模样出门只怕会被一路围观回去,谁好意思啊? 可茶馆要打烊,人总得要各回各家的。 于是城中各处街头,都出现了一批形迹可疑之人。 偶尔有几个倒霉蛋被巡逻的衙役逮到,强迫勒令放下遮掩。 ——然后就会引发周遭一阵哄笑。 倒霉蛋:…… 雅间内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有的还庆幸自己今日坐的马车来,不必面临大庭广众之下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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