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别人的领导很不满意——合理的。每个人都可以反对领导者,这多少算是一种天然的权力。那么,你的行动是什么呢?你率领起义了吗?至少尝试一下?你有过任何领导的经验吗?做出了什么成绩?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你,视你为头领?有多少人愿意为你的理想抛洒热血?或者说,你真的有一个足以替代现在这位领导者理念的‘理想’吗?还是说你的所有行动都不过是出于无聊的破坏欲,出于童年不得满足的愤懑,为此你可以无视任何悲剧与牺牲,自愿抛掷所有,只求看到亲人悲痛的表情?” 在这方空间里只有寂静。有一些花草和桌椅,有书籍和武器,无论如何都是个舒适的牢房,但无论如何,仍旧是牢房:这里一片死寂。 洛基呆呆地看着他。他忽然显得那么年少和虚弱,惶然地战栗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很不幸,那完全是你咎由自取。”亚度尼斯淡淡地说,“倘若你真心认为他们对你毫无关心,只是装模作样,折磨他们的意义何在?倘若你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渴望地位与权威,难道不是更应该争取民众的爱戴?你放任恶念滋长,用五花八门的恶作剧抹黑你的家庭。你从来不知晓什么是付出和责任,而每当父母和兄长匆忙赶到,为你收拾残局,你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点悔意和成长的迹象之后,又总有别的事叫你重新跌落原点。” “你什么也不知道。”洛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什么都知道。”亚度尼斯说,“我吃掉你的时候就彻底地理解了你。你,和托尔,那份无法摆脱亦无法切断的纠葛。沉默威严的父亲,绝对的权威,他迟早会死,不足为惧。母亲。”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总叫妈妈伤心。”他说。 洛基尖利地咆哮起来:“闭嘴!闭嘴!”他咬牙切齿,温度骤降,花草覆上寒霜,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滑落,留下晶亮的痕迹,他仍不停下,嘶声尖叫:“闭嘴!闭嘴!” 亚度尼斯闭着嘴。 洛基剧烈地喘息着,胸膛急剧起伏。那声嘶力竭的咆哮令他精疲力尽,面孔痉挛,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更像是个人类——除了生命的历程无比漫长外,这些神,这些恶魔和鬼怪,他们到底和人类有什么区别? 彼此之间的敌视和恶意在亚度尼斯看来是没有缘由的。莫名其妙,甚至正如人类之间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之间的隔阂。仿佛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借口去欺压和掠夺,但是,吃与被吃,那岂非万物的本质? 何必矫饰。 “就是这样让你们捉摸不透。”亚度尼斯对他说,“就是捉摸不透才如此迷人。” 洛基冰冷地盯着他,双目中凝结着仇恨的火花。“你会付出代价。”他细声说道,“亚度尼斯。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噢。”亚度尼斯微笑了,“我就期待这个呢。”他说得真心实意,甚至兴高采烈。 洛基在暴怒和仇恨中抽搐起来。 伊芙琳站在他面前,面露好奇:“你怎么死了,雅各?” 雅各:“……” 大约是惹到主人了吧。
第217章 第七种羞耻(20) 伊芙琳认真地听完了雅各这段时间里的工作。 雅各知道伊芙琳一定会问出一些超乎预料的东西,她一向如此,关注点与众不同。他还是没想到伊芙琳会这么说: “你这样说也太过分了,雅各。为什么要说那是假的呢?不要这样做。我们确实不再是凡人,可我们也并没有被授予更多的能力呀。我们的角度不够高,不能评判‘真假’。” “你就是向着他!”雅各愤愤地说。 伊芙琳吹了一下额发。 雅各没等她说话就已经服软了:“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承认你是对的。” “我本来就是对的!”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下去,”雅各委婉地说,“我是说,就顺着你的逻辑来,我们没资格评判‘真假’,那我不能说笼子是假的,你也不能说笼子是真的,对吧?毕竟亚——我们伟大的主人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他不能回答我们。” “什么意思?” “我们是眷属,最容易受到他的影响。他对我们说的话真的会在我们身上变成现实。”伊芙琳轻盈地说,“我们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虽然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她打了个比方:“我们是一滴水。” “他是海。” “不,他是宇宙。”伊芙琳说,“但是宇宙不需要一个人类的实体,宇宙也不需要情感,不需要行为的逻辑。你是不是用这点戳痛他了?” 没有感情的冷血打工人,雅各,忽然在伊芙琳宁静的蔚蓝色眼瞳中感到些许的心虚,这没道理啊,他想,亚度尼斯也只是另一个恶毒老板,我们操心他的事情算什么?奴隶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奴隶主? “雅各。”伊芙琳笑了,“这种话在心里想一想,用来自嘲挺好的,可别当真哦。” “……?” “我们不是奴隶。他也不是奴隶主。宇宙虽然伟大,我们虽然渺小,可是,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伊芙琳骄傲地说,“我们和主人当然是不平等的,可我们和主人同样也是平等的;我们有很大的区别,我们也没有任何区别!” “呃。”雅各费解地说,“我想你自己也知道这些话的逻辑有多矛盾……” “文学的美妙就在于此啊,不妨碍你领会我的意思不是吗?所有的故事都会在现实里找到对应,无一例外。真好,不是吗,雅各!”伊芙琳灿烂地笑着,“我想到了新的故事!” 雅各有些害怕。他结结巴巴地问:“是个、是个什么故事?” “嗯……冒险故事,但是,主角在出发后不久就忘记了应该去击败的大魔王,或者诸如此类的,二元对立、毫无道理的坏人,反正就是有意无意地忘掉了这个目标,转而去做别的事情了。可能是看到河边有几块石头,于是停下来堆石塔。可能是对一个非常普通平凡的人产生好感,于是留在那个地方。总之就是这样的故事吧。” “你在消耗你的名誉。”雅各警告她,“你在辜负读者对你的期待和爱。各大报纸都会批评你的,评论家会说你江郎才尽,网络上会有辱骂你的留言,以往被你压着抬不了头的作家会跳出来大肆嘲讽,踩着你炒作,你的经纪人会焦头烂额,过往发行的图书销量会暴跌。作家可以五毒俱全,这没关系,怎样都好,但你的作品,这是你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会为了你的作品接受你其余的一切缺点,也会因为你的作品对你的其他一切优点弃之如敝履。哪怕你后续再写出叫好叫座的作品,这本书也会成为你一生的污点。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雅各!不要再讲这种傻话了!”伊芙琳气哼哼地说,“有人买我的书,喜欢我的故事,那我当然也很开心——但我难道是为了他们写作的吗?我可没把自己当成奴隶!” 不是第一次了,但听到这种完全能用天真到愚蠢来形容的话的时候,雅各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伊芙琳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啊? 她完全就是个人类群体中的野生动物! “好吧,只要你自己不介意就好。”雅各习惯性地妥协了,“反正据我所知你从来不回应读者的问题,也从来不出现在新书发布会的现场,你的经纪人都说大部分时候根本联系不上你,尤其是在截稿期快到的时间……” 说到这雅各突然一点都不慌了。对嘛,作者的话,骗人的鬼,她说她想了一个新故事,那没用,说不准过上个十年八年的才会写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还是躲在岛上等事情结束再走吧,”他对伊芙琳说,“外面要出大事了,局长这阵子焦头烂额,好在我这边明面上还有个观察亚度尼斯的任务,事儿混过去了我再回去报道。” “雅各刚才还好意思说我呢。” “那怎么能一样,我可是正经卖身给了官僚的……” 他们手牵着手走进小镇,美丽的少年少女朝他们投来情意绵绵的目光,仿佛一株外壳华艳的花苞,朝他们缓慢地打开花瓣。 天空皲裂,裂缝处宛如黑墨焚烧,细雨发出嘈杂的声响,仿佛有万千种浮尘般微小的生命在喁喁私语。 水母般奇异的浮游生物漂浮在天上,海洋倒悬在穹顶,又朝外飘散出丝带般蜿蜒的阶梯;迷路的人类、界外生命、怪物与异族在那没有尽头的阶梯上奔走,只要停下脚步就会倒地身亡。他们的肉躯在死亡的瞬间化为浓雾,而尸骨则停留在原地,用空洞洞的眼眶凝望着后来者。风流涌动,呼啸声如泣如诉,如叹如笑。 另一个世界张开了怀抱。 “你想过去其他世界看看吗?”雅各问。他随手摘下从半空中飘落的一朵花,递给身旁的伊芙琳。 伊芙琳把花插在耳边,说:“我已经去过了。和这个世界没什么两样。我想那真的没什么区别,不管主流是科技还是魔法,人们的行为都是老一套。童话世界倒是很有趣!可你不会喜欢那种地方的,雅各,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的世界,你能想象吗?” “我看不出那样有什么不好。” “笨!”伊芙琳说,“坏人可以没有,但坏事总会发生啊。没有对象可以推卸责任,没有错误可以改正,没有真正的坏人,那么人人就都是坏人了!” “你看待世界的方式有点太过悲观……而且这真的是一个童话作家该说的话吗?对小孩子们温柔一点啊你。” “我的书本来也不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是大人们自以为是地买回去给小孩子看,长大之后要是能读懂里面的东西,恐怕都会觉得难以接受吧。”伊芙琳说着,突然摇头,“爱丽丝从我这里拿了一套精装书,说是要送给认识的小女孩。好惨哦,那个女孩子,读这种东西长大,是无法培养出健康向上的心态的!” “爱丽丝?”雅各沉默片刻,大惊失色,“什么?夏洛克和约翰有孩子了?!他们生了个女儿?” “不是啦。我问过了,爱丽丝说是个哥谭的女孩,我想哥谭的话应该不要紧吧。”伊芙琳说,“我还额外附赠了未发表的同人故事哦!连你都没看过!” 雅各难掩嫉妒:“连我都没看过。” “啊,不是因为不想给你看啦,但雅各的话,肯定会觉得那个故事莫名其妙,特别烦人吧。雅各不喜欢直面心中的弱点,雅各喜欢逃跑。” “喂喂这也不是在夸我吧。” “那个故事是敏感的小女孩的自白书哦。生下来就被困在监狱里的小女孩每天都在幻想外面的世界,为此非常努力地寻找逃脱的道路,却在成功出逃后发现监狱其实并不是用来锁住她的地方,而是一个她其实很不情愿离开的家。她也不是内心‘想要’逃走,而是不得不逃走。”伊芙琳说,“成长的阵痛,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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