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亚忍不住搭讪道。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他们旅行团的行程就是贝克街三日游,主打的就是通过游览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一声的经历,以及他那些精彩纷呈、险象环生的冒险故事。在场的每个人都是福尔摩斯的粉丝,而且还都是足以抽出时间踏上旅途,来到“圣地”朝圣的真爱粉。 “我其实更喜欢约翰。”对方说,他侧过头,对安西亚温柔地微笑,“福尔摩斯的迷人毋庸置疑,不过,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我对那些‘传奇人物背后的人’、‘传奇人物的忠实助手’更感兴趣。” 这回答叫安西亚愣了一会儿。 她甚至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口中所说的‘约翰’指的是“约翰·华生”,其一是因为约翰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烂大街,人们提到约翰·华生时总是说“华生”而不是“约翰”;其二……是因为她完全不了解华生。 福尔摩斯在历史上留下了显赫的声名,而华生呢,作为传奇咨询侦探的助手、好友和传记作家,人们了解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透过他的视角去了解福尔摩斯。 至于他本人究竟取得过什么成就,有过什么经历,那就不太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 更多其实也是因为华生本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历史铭记的成就。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和作家,却也远不到超越时代的地步。 “我不了解华生。”她略带尴尬地承认,“不过我想,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其实更容易和华生共情一些吧……本质上说,我们其实都是仰望着福尔摩斯的华生。” “普通。”他说,饶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个词,“你们是这么看待华生的吗。仰望着福尔摩斯?” “难道不是吗?”安西亚奇怪地说。 “我想你们的看法是对的。”他同意道,“只是,我认为你们对他们的姿态有所误解。也许那并不是福尔摩斯站在高处,光芒万丈,而华生藏在他的阴影下,抬着头瞻仰他的辉光那样的仰望,而是福尔摩斯带着伤,又累又痛地靠坐在沙发椅上,华生蹲在他面前为他处理好伤口,抬着头用目光谴责福尔摩斯——是那样的仰视。”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安西亚听得入了神。她随着这描述幻想着那场景,阴郁的浓雾之都,昏黄的烛火,画面有点油画式的、极具美感的脏乱感,福尔摩斯心虚地撇开眼神,华生眉头紧锁、满脸不快…… “您真厉害。”她情不自禁地对来人说,“您一定很了解福尔摩斯和华生吧?” 来人却自失地笑,说:“谁能了解他们呢?” 他的语气其实并不强烈,表情也始终很沉静,可是,他的言谈举止却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与冲击力。就仿佛煌煌烈日,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是存在着,便能够刺痛人们的皮肤与眼球。 安西亚立刻就感到自己提起这种话简直是无罪可赦,她算是什么,竟然敢让他听起来如此伤心难过,如此沮丧失落? 更何况从周围各处射来的不善眼神也是那么寒凉刺骨,似乎都恨不得从什么地方掏出武器,对着她酣畅淋漓地清空弹夹……她赶忙补救,说:“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您一定是最了解他们的!” 他展颜一笑:“这么说,倒也没错。” 古老的建筑矗立着,无声地俯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从外观上看,221B一点也不像是经历过百年沧桑。事实上,贝克街的全部建筑都重建过,就连地面上铺设的石板路,其实也不过是仿造历史的产物,唯独221B,仿佛被时光宽容以待,仍保留着百年前的原貌,游客们进入参观时,能从标示牌和导游的口中得知,连屋内的家具都是原样。 也就是说,那都是福尔摩斯本人坐过的沙发椅,是福尔摩斯本人用过的书桌,更是福尔摩斯本人在墙上留下的弹孔…… “有时候我真想念他们。”来人轻轻地说,“尽管我其实对他们没什么感情。那是我最懵懂、最原始的童年时光,而且仔细想想,也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吃饱肚子——吃饱总是值得纪念的。” 安西亚莫名地眨了眨眼,无法理解对方到底是在说什么。 但她也不需要理解了。就在她惊愕万分的注视中,这位陌生的游客施施然地穿过隔离绳,神色自若地走向了221B的大门。此刻还没有到开馆时间,门扉紧锁,而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枚钥匙,插入锁芯,轻轻一扭。 咔嚓一声轻响,木门应声而开,来人收起钥匙,推门而入。 安西亚吓得左右四顾,却发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就连那些密密匝匝的注视都消失了,突然之间,他就从聚光灯下走进了阴影,只有安西亚记得这位不知名的游客。 仔细想想……他真的是游客吗?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叫什么名字? 安西亚打了个寒战。她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最后转过身,拔腿就跑——在逃离的间隙,她脑中却盘旋着一个念头。 那篇《巴斯克维尔德猎犬》是福尔摩斯所有的经历中最为惊怖、最为超现实的,但最终在华生的笔下揭开了所有的迷雾,所谓的流传了三百年的“恶魔猎犬”传说,也不过是因为人心叵测而被制造出的产物。 华生说世上没有任何神秘存在,也没有诅咒,他的笔触如此干脆,他的言辞如此确定,反而是福尔摩斯,他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它已经死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把您家的妖魔永远地消灭了”。 安西亚不敢再多想。 她只是拼命往前跑,并且决心永远不再踏足这片土地,哪怕是为了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真可惜,她其实很喜欢那篇作品。 在福尔摩斯的故居,甚至有一排安着玻璃盖的小匣,里边装的全是蝴蝶——据说那正是从此次经历带回的纪念品,也是赠予郝德森太太的礼物。 如今,仍有蝴蝶在贝克街221B中纵情飞舞。
第153章 第五种羞耻(25) 几个小小的阴影从眼角掠过,希克利敏感地转过头试图追踪那几个小点的飞行路径,然而这次尝试和他的上几次尝试比起来并没有多几分运气。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很想知道那些蝴蝶还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因为逾越过他曾为自己划下的某条界线,他被压抑了数年的好奇心突然蓬勃生长起来,希克利已经对这座岛上的一切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伊芙琳和他并肩往前走。 这条路非常安静,远看的时候还不明显,但真正走近后,很容易就能发现,从高台起,有一条半米不到的狭窄小路往外延伸出去。森林中生长的植物格外茂盛,叶片阔大而肥厚,很容易就能将这条小路掩藏起来,要不是伊芙琳带着地图,他们还真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它。 不过既然伊芙琳带了地图,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们沿着小路向前探索,没走出几步远,就发现了一棵矮小敦实的古树。 它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花海,却在植物的掩映下很难被身处于花海中的……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看到。假如在花海中的东西确实长着眼睛,需要“看”的话。 希克利抬起手臂,拦住了就要往那棵树下面走的伊芙琳。 “我觉得你太草木皆兵了,雅各。”伊芙琳对他说,但她的行动是真实的。希克利的手臂只是一抬,她就停下了脚步,乖乖落到了希克利的身后。 她能这么听话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希克利算是接受了必将到来的命运,也就是说,死亡,可是能晚一点面对终结他还是希望能晚一点的。 “我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希克利回嘴说。 他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很快就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些痕迹。在松散的泥土上,有三个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孔,而小孔的深度大约是成人的指甲盖那么长。 印记非常清晰,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 “我只是不怕死而已,也没有说真的就很想马上离开人世。”伊芙琳小声说,“死亡固然是一件值得好奇和探索的事情,但我对生命也还有很多眷恋呢……我想我可能只是觉得我不会死,所以才总是做危险的事情。” 希克利心说你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倒也不算是错。你是真的不容易出事。 他细致地检查着那三个小孔,很快就推测出情况:这肯定是有点重量的东西压出来的,而且肯定是在这里停留了不短的时间,才能把痕迹保留得那么清晰。 三个凹陷的孔能完美地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有人来过。”希克利说,他示意伊芙琳过来看看,“你能看出来这是什么留下的吗?” 伊芙琳蹲下身,研究了几秒。 “导演可能来过这里。”她说,“导演带了画架过来,我在二楼看到过。” “查尔斯和杰昨晚来过,导演可能也是昨晚来过。查尔斯和杰昨天在花海里,导演在这里……”希克利调整了一下位置,站在三个小孔的后方,向花海的方向眺望,“除了画架之外,摄影用的三脚架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三脚架是铁的,比木头的画架重多了,如果是三脚架不会这么浅。”伊芙琳说,“而且导演带三脚架过来干什么呢?他总不可能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所以专门带着设备录下来吧?就算是,他录下来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跟姐姐搭上线了,就算想要做点什么,也不该盯着查尔斯和杰啊。” 希克利吐槽道:“他盯着你姐姐也没用吧。你姐姐作为一个女星连……都完全不怕,代入一下想对她动手脚的人想想,我都觉得她堪称毫无破绽。”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啦。”伊芙琳蹲得脚麻,她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到树边,小跳着活动身体,短发在半空中张开翅膀扑打着她的脸颊,“而且姐姐虽然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她还是得为了爸爸妈妈考虑一下的。” 她从包里取出地图研究起来,而希克利在反复检查后又在画架的不远处发现了铅笔屑,这算是佐证了画架的事情。 也不知道“导演”为什么要带着画架来这座岛上。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希克利说,“我们走吧,去镇上。希望镇上能找到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刷卡……” “你带卡了吗?”伊芙琳问。 希克利的表情凝固了。 这一趟他只当是冒险和求生,背包里的东西堪称应有尽有,连信号弹他都带上了,唯独文明社会的所需物品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其实正常的冒险求生装备里也强调了,需要带上一定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来以防万一,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淹死的往往是会水的,越是有经验的人就越是习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而按照希克利的经验,钱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会用得上,带了也纯粹是浪费背包的空间和体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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