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想起深夜在棋室里打谱的父亲,棋盘对面空空如也,只有寂寞的树影和遥远时空的风声。父亲,在等待着一个人与他下棋……
那个人,还会出现吗……
亮烦恼到尽头,就有种很不理智的冲动,想找到光去问清楚,到底为什么会问出“法事”这个词。亮猛地拿起手机,却在拨电话的瞬间,感到大脑中有无形的力量阻拦了他。
光不会告诉他的。亮握紧手机,痛苦地想。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见证着光的棋,但他从来没有走进过光的内心。那是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把试图叩门而入的亮挡在外面。那里面有什么?是光的另一个幻影,抑或是光的恐惧和悲伤?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亮一惊。是母亲塔矢明子打过来的越洋电话。
“母亲?”他乖巧地接下。
“小亮,你这段时间还好吗?”明子关切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她和父亲塔矢名人都在北京。
“一切都好……”亮和母亲寒暄着,脑海里仍然想着光。
“小亮,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妥,你在挂心着什么吗?”
亮犹豫着说:“母亲,有人今晚问我,‘法事'……”
亮久久没说下去,电话那端的明子却明白了。能让自家儿子如此在意又没法直接宣之于口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那个问你的人,是进藤君吗?”明子温柔地问。
“……是。”亮有丝窘迫。母亲果然很了解自己,“母亲,不要告诉父亲和别人。”
“我明白。进藤君最近有家人去世了?”明子的声音里有在意。
“我不知道,他没说。“亮低声道,”但我觉得——不是。至少不是最近的事。“
“法事,也不一定与殡葬或生死有关,也可能是驱除疫病等。”明子深思熟虑地说,“甚至在有些人家,有了新生儿也会让法师在神宫里举行法事,例如古代的御产法事。”
但是进藤的表情,那么悲伤……
亮摇摇头,捂住前额,熟悉的混乱感又回来了,和他怀疑光就是sai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夹杂着些许对光的担忧。
“母亲,父亲现在还在晚上一个人打谱吗?”亮忽然问了个不相关的话题。
“是呢,你父亲每晚都在棋盘前独自沉思,四年来都是如此。”明子叹息。
和母亲再寒暄一会,亮在挂上电话后,心底还是一片刺痛的空茫。光今天无端问的“法事”,是作为生者问,还是代替死者问的?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答案在光的心中,但是离亮很远。亮认为自己对光足够有耐心了,多年来一直等待,但是,光总是把门开一点点,又迅速关上。
亮不喜欢这种抱以期待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就像棋盘上的雄狮,本能地想要掌控领地里的一切,而光偏偏是来去如闪电的猎豹,把他平静的黑白世界搅得不得安生。
亮想着光,在这时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绪方先生打来的。
“您好,绪方先生?”
“小亮,我想问你周末有没有空?‘锦绘杯’业余围棋团体赛将会在周末举行开幕式,全世界的业余棋手都会来棋院。你懂中文和韩文,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也来帮忙接待业余棋手?”
亮心想得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然他迟早会为光的事钻牛角尖。“当然,我会来的。” ----
第七章 业余国家队大将 ======= 七
“你们都要去开幕式上接待业余棋手?”
森下门下的研讨会结束后,光看到和谷和讶木都没有走。两人从背包里取出好几份表格,很没有仪态地趴在棋盘边的竹席上,对着开幕式上要准备的东西。森下茂子不时来给他们送饮料。
“进藤,你也去吗?”和谷一副想拖他下水的表情,“伊角也会出席。谢谢。”他拿过茂子给他递过来的一杯可乐。
光不停摆手:“可是,我不会外文啊!”一想到要面对许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光就头大,“而且,我一个业余棋手也不认得。”
“你去了就认得了嘛,说不定还会有业余棋手希望你给他们下让子棋。”讶木笑。
光其实这几天都在神游天外,他还想查多些招魂法事的资料,刚要推辞,森下老师就把手放在光的肩膀上,用力按下去,豪迈地说:“就这么定了!我是开幕式的主持人,进藤,你也来帮忙!”
这回他没法拒绝了。和谷露出“奸计得逞”的坏笑。光只好叹口气,凑过去,跟和谷、讶木一起看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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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没想到会在这个特别的场合遇到池田阳太的哥哥。
周日,阳光灿烂。狩野家族赞助的“锦绘杯”世界业余围棋团体赛在东京正式举行。业余围棋团体赛分成初赛、半决赛两场、决赛两场,一共五场赛事,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棋手来参与。
光穿着西装来到业余大赛会场,就看到许多五官深邃、说着不同语言的业余棋手聚在横幅底下。天花板上挂满世界各个国家的迷你国旗,议论声嗡嗡地在天花板下回响。
会场里人声鼎沸,有记者在做现场直击报道。镁光灯闪烁,把记者身侧数面镶有金箔的浮世绘屏风映得粲然无比。
光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毕竟他也曾参与过北斗杯,但是乍然见到这么多全世界各地的外国人,他还是结结实实地咽口唾沫。光很没出息地发现自己出了汗,于是打算当个鸵鸟,给森下跟和谷他们帮忙完就迅速落跑。
“进藤,你该不会在紧张吧?”伊角走过来笑道。
“呃,有点,我可不想引人关注。”光孩子气地挠挠头皮,而且他满脑子都是招魂法事,还打算有必要的话去京都一趟。
伊角没多久就被相熟的业余棋手叫走了。在陌生的环境中,光不自觉地寻找熟面孔。
他很快见到亮和绪方,亮在用韩文跟一个棋手在讲话,光一句也听不懂,这让光越发头皮发麻。
绪方则用日语和本国的一个业余棋手交谈: “岛野,你怎么会在业余选拔初赛上输给池田君,把大将的位置拱手让人?” “唉,绪方先生,不瞒你说,池田君的实力本来就在我之上。之前,池田君是因为要主持殡葬典礼所以缺席了很多赛事,才轮到我代表日本参加业余棋赛的。” ……
“和谷,我要怎么帮忙?”光找到和谷。和谷背着背包,正在弯腰摆椅子,讶木正从会场的另一边把宣传板往会场中央推过来。
“你帮我将这些抽签的东西放在讲台上,再把名牌放在桌前?”和谷从背包里取出一包东西交给光。
光一看那包东西,果然都是选手的名牌和抽签要用的纸和笔,林林总总,数量还不少。
光听话地照做,在办事的过程中他与亮擦肩而过。亮还在和韩国业余棋手说话,从容不迫,风度翩翩。哇,他韩文讲得真好,一句外文也不会的自己只能打杂了……
光一想到这点就忿忿不平,大踏步向前走,导致小宫在他经过时喊了声“进藤”,光都没有听见。
讲台前,森下老师和一位来自新加坡的老头业余棋手在说话。光经过时向他们鞠躬,森下老师问他做什么,光举起手里的东西说是和谷给他的,森下满意地点头:“去忙吧。”
“那就是进藤君吗?日本棋院的天才少年?”新加坡棋手看着光的背影,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塔矢亮君的劲敌?” “对。”森下的语气流露出满满的自豪,“进藤君是我门下的学生。” “日本的《围棋周刊》对进藤君那么多褒奖,但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嘛,和刚刚来跟我们问好的塔矢君很不同。”新加坡棋手摸了摸下巴。 “那小子的确是不让人省心,”森下咳嗽一声,他肯定要维护进藤光的,可不能让塔矢亮给比下去了,“但这些年他成长不少了,还一鼓作气闯入了头衔赛的第三轮。” “哦哦!头衔赛第三轮,这可不得了。看来人不可貌相嘛。”
光听到他们的议论,顿时一头红十字。这些年无论去到哪里,人们都要拿自己和塔矢亮比较一番,光已经有点习惯了。但是习惯并不等于他没感觉。
——可恶的塔矢亮……他总有一天要打倒亮,并且彻底地超过亮,不仅是棋艺,还是待人处事……
不过,塔矢亮待人处事有什么好,还不如自己朋友多呢。光想到这里又释怀了,他一向很善于给自己找乐子。
在场的人不只是职业棋士和参赛的业余选手,还有不少年轻的院生。他们从没见过这副盛景,纷纷过来瞧,像小动物似地探头探脑的,光看得想笑。自己从前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光正往台上摆抽签的东西,就在这时,有个稚气的声音惊喜地说:“进藤前辈?”
光回过头去,看到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的阳太,抱着一件外套,向自己挥手。
“早啊,你也来看业余围棋大赛开幕式?” 光停下手头的活,笑着向阳太走去。
“我在等我哥哥。”阳太小声说。他一见到光就觉得像见到偶像明星一般,脸色变红了。
光重复:“你哥哥?”
阳太腼腆地说:“我哥哥也参加了这届‘锦绘杯’世界业余围棋大赛,他是业余国家队大将。”
“哇,业余国家队大将?”光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平时太少关注业余围棋的新闻了。
就在这时,有人说:“阳太、进藤君。”
光回过头去,一瞬间,会场的喧闹声都远去了,光对上一双海蓝色的眼眸。四周变得那样静,就像在深海里一般安宁无声。
早晨的阳光像玻璃一样澄澈,勾勒出少年英俊的轮廓,他咧嘴笑着,宽大的海蓝色和服袖子如青鸟的羽翼搬轻轻飞扬。
“是你?”光认出来。他是那天搬江户御城棋屏风,与光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海生向光伸出手去,微笑:“我是池田海生,来自京都。上次,我就想来找你道谢,谢谢你在我弟弟被欺凌时挺身而出。”
“不用谢,这是小事。”光和他握手,他忍不住打量面前与自己同龄的少年。
池田海生看起来好爽朗,完全不像是从事殡葬业的……
不过光又笑自己,他从来没接触过殡葬行业的人,又怎么晓得从业人员是怎样的呢。
“池田君,听说你是业余国家队大将,真了不起!”光毫不吝惜赞叹,然而心里在想,他到底要不要问招魂法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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