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金发男子抬起头,朝她礼貌地微笑:“不了。” 降谷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身上的气质沉稳而内敛, 也许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他的皮肤紧致光滑, 面部几乎不见什么皱纹。一身贴合身型的挺括西服、在刻意打理下显得一丝不苟的发型, 光是从外表便能判断,这是一位颇具成就的成功人士。 他单是坐在椅凳上写字, 便会透出赏心悦目的宁和感。 宛如一幅时刻引人深解其意的画作, 那双深邃蓝眼里,或许汇聚着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 “但是这份表格, 还需要经由您的家属同意。”员工说道, “捐赠遗体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不光要基于您的个人选择, 还需要参考家人的建议。” “您的伴侣知道这件事吗?还有您的父母和亲子……” 男人停顿了一会, 随后唇角慢慢地向上舒展。 他的唇瓣翕张,用尤为平和的语调解释道:“我的父母在前几年,就陆续过世了。”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年龄比你想象地还要大得多。伴侣也已经离世十几年了,我们没有子嗣,所以我现在是一个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似早已释然人生此前的几经波折。 男人微笑道:“因此,这份表格只签署我一个人的名字就足够了。” “请不要担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非一时兴起。” 他想,如果人生已经彻底丧失了目标和意义,那就为了这个社会而活。 他可以在生时殚精竭虑,为引领社会走向正途而奋斗。辞世之后,他希望自己依然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些微末贡献。 人有权利决定自己遗体的去留。 在死去之后,他的眼角膜或许会被移植给一个失明的孩子,这样就可以引导一个盲人走向光明;至于老化的躯体,也许会被摆放在医学科研教室中,成为课堂教学的一部分。对于缺乏实践经验的医学生而言,这无疑会成为一次有意义的经历。 这样就好。降谷零麻木地想。 只要这么做,那他连同死亡,也会变得有价值了。 从遗体捐献管理中心离开后,金发男子恍惚地从台阶走下。 远边天际湛蓝、阳光明媚,道路落了一地斑驳树影,嘹亮鸟鸣与窸窣风响汇成悦耳清音。 他行走在温暖的道路上,周围的车水马龙却好似被隔绝在外,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人们都说,世上最好的良药是时间,时间总能疗愈一切。 只要时光流逝的够久,想必再晦暗的过往,也终将得到释怀吧? ……会吗? 降谷零质询着自我。 答案呼之欲出。 但多年以来,他只能怯懦地麻痹神经,为自己反复增添欲盖弥彰的心理暗示—— 也许是时间过去的不够久,还不足以让他彻底忘却曾经。 他需要一个崭新的生活。一份忙碌的新工作、一些有趣的新朋友、一栋精致的新房子、一位合适的新伴侣……不。 他做不到。 唯独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的爱人死在了过去,而他也徘徊在过去,十几年来如是往复。 我忘不掉的。 降谷零悲拗地想。 ——只因我从未考虑过要将他从我的记忆中刨除。 我不想遗忘他,也不能遗忘他。 …… …… 弹窗不是第一次怀疑降谷零的手机有问题。 上一次是在温泉酒店,弹窗以微妙的理由诱导他触碰零的手机。虽然后面闹了点乌龙,但今泉昇确信,降谷零那时只不过是在看小狗。 但这一次,连今泉昇都不得不怀疑—— 他停顿在原地,目光落向了几秒钟前不慎被掀翻的餐椅。接着,他的视线向上游移,重新望向了恋人空白的脸上。 零的反应,已经过激到不自然的地步了。 他甚至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失态的一面。 他只不过是想触碰一下手机,而零从未要求过他不能触碰私人物品。 今泉昇甚至记得在两个多月前的某日,他因为手机没电关机,还干脆用恋人的手机查起了资料。而对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直接脱口解锁密码,也是侧面证明,他完全是应允这种行为的。 这下连今泉昇也摸不准了。 与其说他现在很惊讶、倒不如说他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于,那部白色手机真的存在什么问题。 但是……波动? 弹窗会察觉到什么波动? 【只有和我近似的存在,才会被我发觉到波动。】 【今泉昇,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和我近似的存在?】弹窗冰冷的声音在脑海响彻。 今泉昇的眼皮跳了一下。 和弹窗近似的存在,他一时之间只能想到……那个还没能被歼灭的敌人。 可是…… “这不合理。”他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嚅嗫着。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虑,降谷零都绝不可能和乌丸莲耶搭上关系。 【我也觉得不合理。】弹窗漠然回应。 【但你也应该记得,你眼前的男人,曾经做出了多次不合理的举动。】 【比如,他开着车从卫星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近路,直接追上了库拉索。再比如,他在围剿朗姆行动时,也抄了一次近路——但他此前根本没去佑川乡勘察过地形。】 今泉昇的目光眺望向餐桌的另一侧,对方似乎也在为自己方才的反应而惊憾。 降谷零翕张着唇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声带却像被风化般,迟迟没能发出声音。 【你应该明白的。】弹窗在他的耳边呢喃。 【只要以降谷零的身边,也有一个与我类似的存在为前提,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关于零身上的端倪,今泉昇并非从未察觉。 只是他总会强行忽略那阵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理由很简单。他对降谷零其人有所偏颇,他不愿怀疑他最爱的人,所以也不会刻意深思那些隐藏在违和感之后的谜题。 可是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将他的那点盲目的自欺欺人彻底击碎。 今泉昇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咬住后牙槽。 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询问:“零,为什么要躲开?” 餐桌另一边的男人用复杂的目光回视,半晌过后才勉强吐出一句:“抱歉……前辈。但我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的确是下意识的,身体便优先于大脑行动起来了。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已经造就当下这窘迫的局面了。 白字向他请求过,不要让前辈触碰手机。 降谷零想,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始终铭记着这件事,所以他才会作出此等激烈的反应。 但是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显然没能让今泉昇满意。 他眉头蹙起,神情越发不悦。 弹窗的发言还未停滞:【他将手机拿走,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东西就藏在白色的手机里。你要是触碰到手机,我就会发觉到它的存在。所以毋庸置疑,降谷零此举就是在袒护它。】 话及至此,弹窗突然顿了顿:【……等一下。】 今泉昇无声地开合着嘴唇:“怎么了?” 那道电子音再度重复了一遍:【零袒护那东西的前提,是它知道只要你触碰手机,我就会感知到它的存在。】 黑发青年一怔,半秒过后,浅灰色的眼瞳也不可置信地瞪大。 也就是说,这里还隐藏着一个荒诞至极的先决条件: 零和他手机里的东西,一早就知道弹窗的存在。 正因为知晓弹窗的存在,也畏惧被弹窗发现,所以零才会将手机收走,闪躲他的动作。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今泉昇绕过了餐椅,大步流星地朝男人逼近。 可是如果零手机中的东西一早就察觉到了弹窗的存在,而那个东西就是乌丸莲耶的话……公安近期的行动又为什么总会以胜利告终? 他想不通。 思绪在脑海中越发紊乱,他无法捋顺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 “零,把手机给我。”他决定摊牌,直言道:“我怀疑你是被某些事物蒙骗了,而你现在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你现在——必须把手机交给我。” 这是今泉昇第一次用如此命令性的口吻和恋人说话。 他一步步走到男人的面前,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脚步。 那双上眼尾上挑的灰眸褪去为数不多的柔和后,便只残余寒冰般的冷峻。 今泉昇伸出手,冷声道:“给我。” 而对面的金发青年则踌躇地咬了咬下唇。 晚餐时他原本是想询问今泉昇有关“弹窗”的事。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局面。 前辈察觉到什么? 他一直索要手机,是因为发现白字了? 而前辈却笃定,他是被白字蒙骗了。 就像他一直以来,都怀疑弹窗对前辈图谋不轨一样。 可是他该怎么做? 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将手机交出来吗……? 他对白字的身份多了一点猜测。 正因这份猜测,他才无法坦荡地将手机交给对方。 黑发青年的步步逼近令他胸腔内的跳动越发急促,降谷零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他很难说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紧张的焦虑感。他只得暂时向后撤开一步,犹豫着:“前辈,我……” “噗通!”伴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降谷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倏然扭转了一个水平角,背脊重重砸在了冰凉的地面,突如其来的跌倒令他的视网膜蒙上了一层黑纱,世界在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 下一刻,冰凉的唇覆在他的嘴角。 熟悉而凛冽的气息骤然将周身包裹。头顶洁白的灯光刺目至极,降谷零半阖着眼睛,恋人的面庞却同他近在咫尺。 今泉昇从未以如此凶狠的姿态与他接过吻。舌尖娴熟地探入两齿之间,就像他知晓如何轻松地让前辈战栗,对方也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的一切弱点。 风暴席卷而至,而他的意识几乎要在骤雨间迷失。 当极度敏感的上牙膛被舌尖划过,金发青年终于发出了一道难以遏制的沉吟—— “前、辈……” 下一秒,今泉昇抬起头,双唇随之果断地分离。 他跨坐在金发青年的腹部,一手撑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那双浅灰色的狭长眼眸依然凝结着一道厚重冰层,显而易见,他的怒气并未散去。 今泉昇盯着他,用极度低沉的嗓音慵懒轻笑,殷红的舌尖微微探出,舔舐去嘴角余留的旖旎水痕。 接着,他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缓慢抬起自己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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