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路过的房子边上,能见到不少村民。 年轻力壮的农夫坐在门口闲聊、上了年纪的男人则是低头用竹子编着篮筐、更远的房屋二楼敞开着窗户,似乎有人在大咧咧地抽烟。 但当他们走过这些村民后,这些人的双目却骤然凌厉,视线竟紧紧追寻着大道中央的二人。 有人曾说过:如果一个人看似做事,但实际上并不专注,视线甚至偶尔游移……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警察。 朗姆似乎并未意识到——那些凛冽的视线,就焦距在他的背后。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小野宅。 据莎朗的情报,收留了库拉索的人家,似乎姓小野。 朗姆很快就和这户人家见了面。 小野宅的院落内是传统的和室建筑,地面还布置着有点粗糙的假山水造景,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 这屋子俨然上了年纪,却充斥着生活情调,朗姆从圈圈点点的细节中,判断这户房子的主人应该是个大龄老人。 可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对年轻夫妻。 “您就是银小姐的父亲吗?”说话的人,是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 他瞧着三十出头的模样,脸上跨着副黑框眼镜,五官在厚重的镜片下模糊不清。但他嘴边叼着根牙签,面上挂着明朗的笑。 朗姆有些狐疑,但不妨碍他自如地切换表情。 他很快回以亲切的微笑,又走上前去和对方握手:“您就是小野先生吧?幸会幸会,家女在这边给您添麻烦了。银小姐是……?” “哦——不好意思。”男子收回了手,恍然大悟似的挠了挠后脑勺。 “因为银小姐一直处于失忆状态,又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们便姑且称呼您女儿为‘银’了,她的银色头发很特别。” “原来如此,这一个月实在是让你们费心了。”朗姆应道,“鄙姓胁田,可以带我去看看我的女儿吗?” 朗姆在后院的房檐下,见到了库拉索。 她身着淡紫色的和服,神情平淡。银灰色的长发温婉束起,白皙的长项被衬得玉露般光滑。西方国家的脸孔和日式传统装扮结合在一起,却丝毫不显违和。 一阵风恰好拂过,庭院边微垂的枝条随风摇曳。几片青葱的绿叶落下,在半空飘荡,恰好停在了库拉索的掌间。 见到库拉索此刻的模样时,朗姆的脚步甚至不由一顿。 他的眼眸瞪大,似乎在为面前这一幕惊讶。 不是置身在黑暗间,也不是浸满他人的血迹。 洁白干净的库拉索看向他,又将双手交叠,颇具礼仪地站起身,高挑的身段透着优雅与平和。 “您是我的父亲吗?”她轻声问。 朗姆站在了库拉索的身前,他定定地凝视女人,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还……” 他有点犹豫,“你对我还……有印象吗?” 他看见库拉索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略带英气的眉眼,都被这笑容冲去大半锋利。 “有一点,看您的模样很是眼熟。”库拉索回应。 朗姆的眸光闪动了一瞬。 “和我回去吧,我的女儿。”他猛地扯住了库拉索的手腕。 “我看得出来,你在这过得不错,村子里的人待你很善良。但是我们该回家了,和我一起离开,我会带你去技术前沿的医院做记忆康复训练。” “你很快就会想起你丧失的记忆——”朗姆似乎有点激动,“和我离开,我的孩子。” 然而银发女人,却轻轻挣脱开他的手。 “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库拉索细声细语着。 “……什么问题?” “我很喜欢佑川乡的大家,我在这过得很快乐——村中的邻里淳朴善良、我受了许多人恩惠,有位婆婆很温和,她会在夜里抱着我轻唱歌谣、有个孩子很可爱,她会带我去森林捉萤火虫,坐在溪边赏烟花。” “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像是童话故事里虚幻的泡沫。” 库拉索呢喃着,那双妖冶的异色眼眸朝男人淡淡撇去,“如果我恳请您,让我留在佑川乡……您会同意吗?” 朗姆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脸色陡然阴暗,“你不想和我离开吗?” “我会回归您的身边的。”库拉索恭谦地说。 “可是……您愿意满足我的愿望,让我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吗?” 男人的嘴角垂了下去。 什么愿望不愿望的。朗姆心想。 日本警察盯得很紧,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寻着气味追上脚步。 他在日本吃了大亏,不惜毁掉整栋大楼逃窜。现在他又冒着被拘捕的风险偷渡回来,就为了见库拉索一面,带她一同离开。 ——可她却在这里讨价还价。 从面前的女人还是个少女时,朗姆便收养了她,把她放在身边养大。 库拉索很乖巧,她以前从不提要求。她的命都是他保下的,她只会感恩他赐予的一切。 可她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不合时宜的逆反吗? “你今天必须和我走。”朗姆压低了声音,未被眼罩遮盖的眼睛微眯,散开不加掩盖的戾气。仿佛有墨汁在他的眼底扩散,黑色将一切晕染。 女人轻轻摇头。 朗姆一怔。 “留在这里有什么好的——?”他拔高了音调:“这不是你该有的生活。我知道你失忆了,但你此前过得,是比缩在这穷乡僻壤里优渥了一万倍的日子!” 朗姆不容置喙道:“和我走。” “看来丧失记忆对你造成了很大影响。”他念叨着,“我必须带你去医院,让你想起你的过去。跟我上车,我下午就预约医生。” 然而,站在他身前的女人,却毫无走动的意思。 她似乎在用那双微妙湿润起的双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她又勉强牵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对不起。”她似乎有点难过,还有点失望。 库拉索说:对不起。 朗姆的瞳孔一缩,心下跟着一颤。 “先生,我不能和您回去。”银发女人垂下头,她崇敬地向他鞠躬,随后又微微欠身,在朗姆惊愕的注视下,回退一步。 朗姆伸出手,想要扯住她的衣袖,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闪避开了。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库拉索深吸了一口气。 “佑川乡不是我的归属。但在这里的日子让我明悟了一件事:组织同样不是我的归属。”她眉头微蹙,用着近乎哀婉的眼神朝男人摇头,“我不会和您回去的。先生,我要离开您了。” “您给了我很多,我感恩您。但我从未拥有过家。我这一生注定流离失所,所以我不会再苛求任何人给我一个‘家’。” 那一瞬间,朗姆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掌间游离而去。他似乎错失了很重要的机会。 但已经来不及了。 女人张开唇瓣:“余生的时间,我想用赎罪来兑换……亲自选择幸福的权利。” 话语落地的下一刻,朗姆突然听到了自身后传来的动荡。 他倏地转过头——刚才带他走进后院的“小野先生”早已摘下眼镜,正用虎视眈眈的眼神望着他。而后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闯进院落,动作统一又利落地将他团团包围。 这些人,都还穿着村民的衣服。 可他们神情无不严肃,双手持枪,用着统一而规整的。 &0jp,瑞士西格绍尔公司生产的手枪。 自1995年起正式比日本纳用,成为了日本警察最常用的配枪之一。 朗姆立即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侧过头,回望他心心念念的“女儿”。 银发女子那双刚刚还温柔似水的眼眸,已然锋利,一如此前游走在黑夜,杀人于无形的刀刃。 可是这把刀,现在叛变了。 …… …… 两天前。 附带着五瓣樱花烫金徽章的证件落在眼底,阳光一闪而过,徽章的一角泛起耀眼的光辉。 库拉索隔着铁门的缝隙,搭在门锁边的手,不知不觉地颤抖起来。 事实上,她在一周前,已经找回了她的记忆。 佑川乡的古老风俗有很多,一周前恰好是乡内独有的送夏庆典,其寓意为送走夏日迎来秋收。 当天村落内举办了场盛大的烟火活动,峡谷远边的天空上绽开了斑斓的烟花。 五彩的光线照射在女人异色的虹膜上。 构造特别的大脑受到了特定媒介的刺激,所以她想起来了。 她坐在岸边,赤着双脚轻触溪水。而娇小的女孩则靠在她的肩侧,一边赏着烟花,一边嬉笑玩闹。 天际接连花开四溢,变幻的光影打照在丛林,映照在她惊愕瞪大的双眸。 在烟花逝去的一刻,林间变得无比静谧。 但库拉索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刻的静谧,并不属于她。 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夜空,看着女孩趴在她的怀中撒娇,世界天旋地转,目及之处好似在颠覆翻滚,再度燃起的烟火在她的耳畔嘶吼咆哮。 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的。 这里的幸福,没有她的那份。 “大姐姐——”身后传来了女孩脆生生的呼唤。 库拉索回过神。 吉田步美小跑着站在了她的身后,她瞄了一眼门外的陌生男人,又看了看库拉索:“姐姐,这是来找你的人吗?” 库拉索踌躇着张开嘴:“我……” “我是川江熏的朋友。”门外的警察说,“方便开个门吗?” 库拉索一愣。 她打开了门锁,但抬手制止了男人朝前迈步的动作:“等一下。” 她瞄了一眼满脸茫然的步美,又立刻道:“我们出去谈。” …… …… 几番交谈,这位“川江熏的朋友”,给了她两个选择: 一、被警方逮捕,以法律衡量她的罪行。 二、为日本公安提供情报,成为警方的合作伙伴,联合抓捕朗姆。 “这两个选择,似乎没什么区别。”库拉索冷淡道。 “我无论是否为你们提供情报,等待我的,不都是与铁窗对望的后半生吗?” 姓今泉的警官,似乎一早就打定了她会这么说。 于是他笑了笑:“不,还是有区别的。” “鉴于你的事情,被我们警方安插组织的卧底详细汇报。公安上层经由讨论后认为,你的特别能力有着不少可取之处。” “和公安合作,你的下半生依然不可能是自由之身。” “你需要成为免费的劳动力,为日本公安预备成立的特别行动部门工作,成为一声令下便迅速动身的猎犬。工作期间你若有任何异动,公安都有权限对你进行当场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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