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的微风突兀的剧烈起来,猛地一阵鼓动过来,吹动无数青红的秋叶哗哗作响,碧蓝的天空中厚重的云随着风势舒展又蜷缩,阳光在周遭安谧的景物上镀了一层柔和又耀眼的滤镜,古树上化为原形的仙兽眼眸半阖,如墨的毛发随风层层浮动,如同一幅立体鲜活的水墨画,而树底桌旁,白金色的发丝末尾微卷,一片红叶轻轻落到发间,风停了。 “……那就拜托给你了。”玄衣的神明举起青瓷茶盏,黄金般的眼瞳熠熠生辉。 “说这个未免太找打了,我也是璃月的‘神’啊。”白衣神明指尖在悬浮着的铃铛上轻巧的触碰了几下,便是一段悠远的旋律。 “啊,是么?那每次加班的时候是谁第一个跑掉的?” “我那是要去做实验!上次的新粮种产量还不稳定啊!再说了,文书工作你比我更在行啦!” “我是学会的,你也可以,不要为不想加班找借口。” “那你怎么不让扶明学?!” “难道你没教过?学会了吗?” “额……” 青岁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感觉自己在说话,其实嘴巴都没张开:“谁在说我坏话?”旁人当然也没听到,他趴在桌上,眼皮逐渐沉重,却始终没有合上,模糊的视线中,一个接一个故友起身轻笑着告别。 云卷云舒,阳光透过云层将眼前的画面过滤的忽明忽暗,直到秋叶全红时,枯朽的落叶飘落到他一动不动的长睫上,而后落到石桌上,微冷的秋风裹挟着记忆里的炊烟和欢笑吹动了那一捧近乎透明的淡金眼眸,掀起一片涟漪。 他们说,她们说——「再见」。 一只青瓷茶盏被轻轻放下,与石桌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华贵的朱墨衣袖上,是连绵的暗金色四照花纹,精致而典雅,让人不经幻想身着这般衣裳的人会是何等风姿。 -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全知全能的神明,祂创造了人类,并给予这个种族无限偏爱,于是在未诞生的魔神灵魂中种下「爱人」的准则。 很久很久眼前,月有三色,日有晨星,祂们是太古之树的枝叶,然而灾祸席卷了星罗,原初缔造四影,永恒的伊始便自此刻启。 很久很久以前,原初湮灭,仙灵败落,四影沉没,天理维系着世界的运转,魔神来到人间履行着灵魂的契约,月的其中之一来到深渊,反抗的意志从未停泊。 时间之外的时间,改变了固定的命运。 - 青岁小心的坐在悬崖边,前后左右上下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视线中没有一丝光芒,伸手不见五指,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视力,难道说穿越之后他失明了? 在他的记忆里,上一秒他还在医院里,下一秒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怀疑这是地府或者是没点灯的黄泉路上,而是第一反应自己穿越了,并且内心还十分笃定。 但是他什么都看不清,不管是在地府还是穿越了,至少要有点光吧?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道极明亮的光便从他眼前闪过,青岁被那光芒闪的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眼角都被刺激的洇出泪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发现光的来源竟然是他自己! 他的皮肤、头发连带着衣服表层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并不刺眼,刚刚只是因为他习惯了黑暗,才会被刺激的流泪。 糟了! 这形象岂不是个电灯泡吗?!连头发都是白的!还是亮瞎眼的白金! 难不成他穿越成了一个电灯泡精?或者是蜡烛精?油灯精?夜明珠精? 反正看着真的不像个人啊! 温暖的光晕在他指尖闪闪发亮,青岁张开手,那是一只孩童的手,稚嫩而无畏,在他慢慢伸出去的过程中,这只手也在慢慢的成长着,从孩童变为少年,他轻轻一攥,抓住了一枚日落果,身体往前跌落到地上。 这是一个晴天,天空碧蓝如洗,厚厚的云朵看上去洁白又柔软,但是青岁知道里面装着很重很重的水,承载不住的时候就会一股脑落下来,洗掉陆地上轻浮的尘土,压弯脆弱的草叶,洗净灰蒙蒙的屋檐,风吹过山间时,不属于此间的冰雪敲响尘封的旋律。 “青岁!”小小的少年举着荷叶当伞,手里还抓着一根狗尾巴草,一直跑到他身边来,“你怎么站在这儿淋雨啊?你吃过饭没?要我给你摘果子吗?” 青岁不认识他,也没说话,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日落果,借着雨水洗了洗,揣进怀里了。 小少年似乎很习惯他这幅不说话的样子,自顾自的说着:“总是吃日落果能吃饱吗?娘总说我挑食,青岁你明明比我更挑食!嘿嘿,我跟你说,我以前其实一点都不挑食,那时候我才三岁,你知道为什么不挑食吗?” 青岁配合的摇摇头。 “因为根本没有吃的可以挑啦!一家人能吃饱一个就算不错的了,那时候都没有挑食这个说法的!所以说青岁你也不要挑食啊!吃饱才是第一紧要的大事!你别看我现在也有点挑了,但是我每顿都吃饱了哦!要我说,还是得感谢灶王爷和岩王爷的大恩大德,我是没见亲眼见过灶王爷,听说几十年前,就是我爷爷的父亲曾见过灶王爷的化身,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灶王爷帮忙做饭的咧!但是我见过岩王爷,一挥手,那个山里面的大魔就死了,再一挥手,铺天盖地的邪祟都被一阵金光炸没了!那个神威,那个气势!要我说,指不定几十年前的灶王爷跟岩王爷其实就是一个神下凡来了,他先见凡人不会做饭就来教我们生火做饭,见凡人被妖魔侵扰又换了法相下凡来帮我们斩妖除魔,毕竟那里来的那么多心善的好神嘛……” 小少年絮絮叨叨的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说到杀死大魔时脸颊都激动的通红,荷叶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飞,根本也没起到挡雨的作用。 青岁眨了眨眼,也就陪着一起淋了一场雨,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但是他隐约感觉到他是不会感冒的,所以感冒的只会是对方,这样想着,他突然有些不安,于是他再次伸出手,一片小小的光幕在他们头顶上展开,挡住了淋漓的大雨。 但是小少年还是感冒了,在这个时代,这个病被叫做“风寒”。 青岁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小病,很容易好的。 小少年死了。 他的墓碑上写的是“乘氏次子之墓”,没有名字,这年头日子紧,好不容易好过了一些,穷人们都没急着给孩子取什么正经的大名,不仅是因为贱名好养活,还因为大部分其实活不到需要用上正经名字的时候。 只是一场雨而已。 青岁听他叨叨了好几天也没有烦他,听他说吃饱饭是多么舒坦的一件事,还嫌弃自家爹娘手艺太差,自己以后要做出最美味的菜让岩王爷和灶王爷尝尝,听他说,明年他有可能可以去学堂外面跟着识字。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也没做到。青岁坐在那个小小的坟头前面,伸出手去戳上面的字,却戳到了一柄雪亮的刀身,眼前的景象从清晰变为模糊又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手变得修长,从少年变为了青年。 他愣愣地抬头,穿戴着兵甲的军士脸上被没有表情的面具挡着,上面涂着紫红的咒文,额头部位垂下坚硬的菱形金片挡住了后面的眼睛,青岁心口一凉,后知后觉的看到自己跪在地上仰望着那个人,心脏被那柄刀贯穿,血液止不住的流淌下来,疼痛似乎超出了阈值,只剩下抽搐般的麻木。 他回眸望去,身边时横陈着人的躯体、仙兽和妖魔的躯体,温热的、冰凉的、腐烂的……粘稠的血像曾经落下的大雨一样在土石的间隙和堆积的残肢邪祟中潺潺流淌,滋生的业障和扭曲的魂灵在大地上哀嚎恸哭。 青岁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酸涩而僵硬的眼皮落下去,千千万万次的死亡在黑暗里纷至沓来,再睁开眼,他看见了刚刚跪在地上的那个“自己”,一个他不知道名字,素未谋面的陌生面孔,皮肤黝黑,五官平凡,背上还背着一个装了一半矿石的箩筐,疲惫的合上了眼,像一座简陋的墓碑一样跪在地上,沾满了尘灰。 他向四方望去,只看见了没有边界的战场,草木皆肃然,云月削刃光,遥远的天际那道身影屹立高空,不动玄石之相,无边杀伐之威,长枪贯虹,烈日惭辉,以他为线,没有任何敌人能够跨过边界。 青岁动了动自己僵直的手指,低下头,有点奇怪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疑惑的抚上自己的脸颊,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泪水,那些死去的、半死不活的、生不如死的、恐惧着的、坚定的、无畏的、热烈的、满怀希望的、绝望的……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身上延续着,共享着那份请感。 脸部的肌肉不知不觉变的僵硬,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因为情绪的变化而做了太多表情导致现在整张脸都是酸痛的,不管大脑被再多情绪刺激也没办法再做出什么表情了。 好疼。 青岁想要深吸一口气,却发现哪怕只是简单的呼吸都会带起难以抑制的灼烈的疼痛,好像回到了在医院的时候,先是呼吸急促到困难,心跳一如既往的不听使唤乱的令人烦恼,什么都吃不下去会带着血一起吐出来,若是忍不住咳嗽起来更是灾难,病服都会染成红色,再然后是皮肤上长出可怕的瘀斑,不说话牙齿也会出血,鼻子也动不动就流血,连内脏其实也在出血,有时睡不着,有时候睡不醒。 到了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短暂的清醒一小会,然后就陷入黑暗,最后再也没有醒来。 一开始在那个一片黑的地方,他还以为是自己又睡着了,那段时间他每次睡着都会被困在黑暗里,好像是清醒的,但是永远也醒不过来,看不到阳光,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除了自己以为的意识之外,没有什么能证明他确实是存在着的。 茫然等待着的时间里,他想着,如果重生到另外一个世界,还依然是这样的黑暗,他宁愿就那样彻底的死去,要么忘记之前的一切也好,这样没有尽头的等待难熬到眼泪都掉不下来。 但是再一次看见蓝天的时候,他却难以自抑的眼眶发红,久违的泪水滴到有温度的手上时,他委屈的想大声痛哭,因为活着太美好了。 如果有一天,让他为这鲜花、露水、树叶、微风而死去,为对着他笑的少年、酸甜的日落果、痛苦的人们、善良的神明而死去,为所看到、听到、闻到、触摸到的一切而死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 那时的他这样想着。 可是人间怎么会有那么多复杂又多变的情感,人心为什么那么难懂? 想要活下来的病人跪在红尘中,拼命阻止着那些共情,疯狂的逃避着那些恶心的情绪,生命沉重的意义被切割成无数个平面,不管不顾的从七窍爬进大脑,如附骨之疽,如污秽的泥水灌入筋脉与骨髓里。
103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