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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白羽道：“嗯？什么时候？” 叶采葛笑道：“六年前。那次我运气特别好，赶上太子大婚，长安城三天没有宵禁。” “运气最好的一次，我和朋友到酒馆吃饭，被人包了全场的酒水，据说是四个身家显赫的小公子，你住在长安，一定知道他们的名号，叫‘怀远四少’，”他想起许多细节，突然笑得前仰后合，道：“我朋友很嫉妒这个名头，也想弄一派什么什么四少出来，但是根本找不到人搭伙。第二天，他喝多了，跑到西市拉着三个胡姬跳舞，我问他在搞什么鬼，他说，‘就算做不成四少，我也要组个四美’，哈哈哈哈……” 他一边回忆醉汉笨拙的口音，一边模仿，力图将侯白羽逗笑，回身一看，侯白羽却将脸埋在双手中，指缝间露着涨得通红的皮肤，看似在笑，又仿佛极其无奈，言语间底气甚是不足：“叶采葛，别说了……” 比侯家更显赫的王公贵族，并不会闲来无事到东市游乐，因此在平民眼里，怀远四少已经是顶天的皇亲国戚。他们当年不免因为这一点虚名自矜，靠金钱权势堆起来的热闹，亦不免在变故之后鸟兽四散，不出几月，又换几个同样年少无知的四少四美接上。一段张扬愚蠢的过去忽然被叶采葛提起，侯白羽实在无法不觉得羞耻。 叶采葛在“啊！”的一声恍悟后，鬼使神差地扯开他一只手，露出几乎印上五根指印的脸颊，盯了许久，迷迷糊糊道：“坏了坏了，我怎么还能更喜欢你。”
第14章 === 朱雀门遥遥镇落在长街尽头，南领百坊三道，背拥远山层云，西面一角飞檐勾破晚照，金光流溢天地，将宫城托举于煌煌王气之中。 陆鸣鸾带叶采葛在长街起处下马，道：“跑吧！” 少年如离弦之箭，笔直向北面飞奔而去。长安城的恢弘气象，就是见过再多世面的人也要为之心折，更何况叶采葛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痛快跑了一段，回头看到陆鸣鸾游刃有余地跟在身后，吃惊道：“喂喂喂，太过分了！我拿着吃奶的劲在跑，你怎么连气都不喘！” 陆鸣鸾得意道：“臭小子，你不服？你就算把重剑摘了也比不过我。往东拐！” 叶采葛听话地拐向了东市大门，啧地一声：“你等着！将来我比你高半个头的时候，一步赛你两步。” “求之不得，”陆鸣鸾异色的双瞳中难掩期待，一边帮他解了武器，供守卫盘查：“到时候，你就算不想来帮我的忙，也会被鹄三叔和春心婶婶扔过来。” 叶采葛道：“我爹娘？他们说了，十八岁前出山想都不要想！光为这次来长安，我都求了好久呢。” 陆鸣鸾道：“哦——原来什么打坏了陨铁心情不佳，都是装出来的，就为了骗我去江南捞你！臭小子，你害我跑那么远……” 叶采葛连忙取出短刀，一手握住刀柄，一手往高处比了比，解释道：“骗你是小狗！我本来想打这么长的，可是水加太多，缩成了这么一小点儿，只能用来削木头。” 陆鸣鸾想象通红的刀模急剧缩小，叶采葛一脸震惊，以至在铸剑台跑来跑去的样子，不由仰天大笑起来，末了将他一搂，安慰道：“没事，才十几块陨铁，锻我这把刀的时候，你爹还废掉了五块玄晶呢。拿来给我看看，蛮锋利的嘛！按第一次来说很不错！” 他半搂半拖，带险些再次陷入抑郁的叶采葛来到怀远楼门前，随手将短刀递给守卫，轻重剑和双刀也一并卸了。叶采葛除去几十斤累赘，反而觉得不甚自在，道：“这是什么稀罕酒楼，武器都不许带的。” 陆鸣鸾道：“怕咱们这种人惹事么。这可是西京最好的地段，贵客多，哪个也得惊吓不得。好容易过来一趟，哥哥带你见见世面！” 叶采葛正要说些什么，被他向里一推，便瞬间因为眼前的奢靡景象失了言语。陆鸣鸾时间拿捏得准，一路走到东市，刚巧天黑，可是越过怀远楼的朱红帷幔，内中仍是千灯明灭，恍如白昼，沾着太子大婚的喜气，管弦笙歌袅袅不绝，宾客们着锦衣，束华冠，欢声笑语间觥筹交错，叶采葛忍不住将袍领整理一番，道：“这地方你请得起？” 陆鸣鸾曲起手指，朝包裹底部轻扣两下，当中便发出清越的金玉之声，他挑眉道：“我这个帮主是白当的么？随便点。” 叶采葛被父母带回藏剑山庄时，扬风尚未完全摆脱惨淡经营的局面，陆鸣鸾就算自己得了几个钱，也都转手赏给帮众了，自己从来穷得叮当响，帮会地盘也局限在西北一角，哪比得上今日鲸吞蚕食，一路往东，足以和虚舟分庭抗礼。 这几年他究竟攒下多少私房钱，叶采葛也不好估量，只玩笑道：“那不是帮会的钱？你别不是要把我卖了刷盘子抵债吧。” 陆鸣鸾随口报出一串菜名，打发了侍从，无奈道：“还真有一半是帮会的，过几天要给云散的郭老帮主送去。” 云散晴山比扬风更早，在陆鸣鸾连双刀都拎不动的时候，就已经是多年稳居大唐正北方的强势帮会，帮主郭壑行事极其低调，无论西南与东南如何风云变幻，云散永远都置身事外，叶采葛实在猜不出扬风能和这个帮会有什么瓜葛。陆鸣鸾道：“也没什么，北边分舵的人把云散一支队伍当成虚舟的，打了一架。” 叶采葛道：“杀人了吗？” 陆鸣鸾懊恼道：“杀什么杀，咱们的人输了。” 叶采葛道：“那还要给云散送钱？！” “还要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送……”陆鸣鸾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的威风帮主，想想也觉得窝火，气得朝椅背一仰，道：“你想啊，长安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路上随便捡个人都是名门大户，能在这里站稳脚跟的帮会，我们可得罪不起。” 叶采葛道：“名门大户是名门大户，江湖人是江湖人，打到他服就好了！帮会不是前些日子还在南边灭了一个帮会么？你连虚舟都不怕，干嘛要怕一个窝在长安城混日子的老家伙。” 陆鸣鸾摇头道：“那个小破帮会，我刀都没拔就他们就认输了，怎么能跟云散比？别说我不想和姓郭的闹翻，就是东方宓跟咱们联手，我也不会向郭壑宣战。” 叶采葛道：“他们帮会有五百人，我们帮会也有五百人，能差出多少？” “可你知道他们有多少天乾？一百七十个！我只有四十个，打不赢打不赢，打不赢的。” 叶采葛又道：“不会吧，怎么可能有帮会收到一百多个天乾，一定是编出来吓人的。再说，泽兑怎么了？你不就很厉害，连江南都有很多泽兑拿你做榜样，说将来学有所成了，就来投奔扬风……” “哪有那么多像我一样的泽兑，”陆鸣鸾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连这身功夫，人们都说是因为我长着一对妖怪眼睛才练出来的。你还小，不知道做天乾比泽兑好多少。” 叶采葛诚恳道：“嗯……我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有钱人比穷鬼好多少。” 陆鸣鸾道：“哦？” 叶采葛抬手向门口一指，正有四名少年从对面的回廊穿过，前两个分别作天策与万花弟子打扮，后两个则着圆领袍衫，四人都配着武器，由侍者毕恭毕敬请上了楼。叶采葛道：“比方说这几个人，一定非常有钱。” 陆鸣鸾哈哈大笑：“当然。这是贵客中的贵客，我今天又省下钱了！” 话音未落，果然有一名侍从出现在二楼廊道正中，高声道：“诸位客官，四少已经包下了今夜全场的酒水，请各位畅饮！” 底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连陆鸣鸾也立即添上一盏葡萄浆，与众人齐声向楼上道谢。那“四少”并不露面，只有侍女端着一道道琼珍佳酿不停穿梭在二楼门廊中，片刻之后，又有两排歌伎进屋去了。 卢平道：“来段春莺啭热热场子。” 崔召星道：“那有什么意思，先跳柘枝舞。” 卢平道：“春莺啭感人。” 崔召星道：“柘枝舞漂亮。” “春莺啭。” “柘枝舞。” 眼看就要吵起来了，侯白羽道：“柘什么枝，你家小月儿今天不在。” 裴无涯道：“红姐，月娘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从门外匆匆跑了进来，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捧着大簇花束，笑声如银铃一般：“来了来了，小月儿来了。” 崔召星当即迎上前道：“月儿！你今天真漂亮，跟这些花儿一样漂亮。” 月娘朝他做了个鬼脸，捧着牡丹走到侯白羽面前道：“白羽少爷，有人叫我把这花送您。” 侯白羽道：“谁？我一个大男人，送我花做什么？总不会是小文吧？” 月娘道：“不是褚少爷，我，我也不认得他。” 侯白羽不仅不收，还偏要叫月娘原路将牡丹还回去，不过半刻，月娘又捧着花回了屋，为难道：“那位先生不肯说他是谁，还说，因为这花跟白羽少爷特别相称，他才专门采的，您如果真心不喜欢，随意处置便是。” 那花束满满当当有数十支，红得张扬热烈，像极了舞女蓬松艳丽的长裙，所以叫绛罗牡丹。这品种栽培起来并不容易，但因寓意富贵吉祥，在贵族中大受追捧。 月娘抱得胳膊发酸，侯白羽被崔召星狠狠瞪了两眼，只得接过花束，摘出一枝嗅了，道：“好吧，那你替我告诉这位‘绛罗先生’，我很喜欢。不过我有已经小文了，下次请他送给别人。” 他捧着花束走出房间，在回廊中央正对楼下大堂的地方停住，半身斜倚着栏杆，扬声道：“诸位，吃好喝好啊！” 这牡丹的确与他相称极了，即便静默不动，也具备一种昂扬激越的侵略性，不消说侯白羽笑起来又是如何意气风发：“我来替座间一位无名先生送富贵花，你们接好！” 振臂一扬，几十朵牡丹顷刻间纷纷飞散在酒楼半空。酒客们早已停了筷子哄抢，叶采葛眼睛最尖，盯着最大最艳的一枝道：“这是我的！” 仅存一瞬的红色花海里，一道杏黄身影倏地腾空而过，又稳稳当当同花瓣一起飘落座中。叶采葛将牡丹在唇边轻轻甩了两下，朝陆鸣鸾道：“真好闻，你下次哄小情儿的时候可以带上几朵。” 陆鸣鸾道：“那多费事，给钱不就得了。” 叶采葛愣了片刻，道：“……真不明白你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相好。” 两人身后不远处，一名没有抢到牡丹的侍女蹲在地上，想要去捡洒落的花瓣，只是还没伸手，便被一名烂醉的酒客踩了过去。叶采葛背着右手，弯腰问道：“这位姐姐，你在难过什么？” 侍女只道自己挡了酒客的路，慌忙起身之间，叶采葛轻轻将牡丹插在了她的发髻上，笑道：“我的花送给你，不要难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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