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贫道实在等不得,贤王勿怪。” 凭空现出一位细目长髯,身形瘦削的道者,却正是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师伯。诸门人见了礼,又与姬发引见。姬发延师伯上座,他却顾不得坐,只到榻前看视师叔,连连摇头叹息。 “子牙此劫,并非疾病,乃遭人暗算,魂魄离体所致。” 众人相顾变色,连忙询问如何救治,赤精子摆手道:“各位休问,待贫道救人去来。” 他这一去便是半日,只到掌灯时分方回,却是神惶气促,任我们追问,只说“此番不谐,待我再往一个所在去,若不能救子牙,贫道也无颜面来见!” 眼看他一道遁光走了,武吉直看得发怔,扭头问我:“杨师兄,咱同门的尊长,也有如此……如此急性子的不成?” 这情境下我自然笑不出来,只叹口气道:“想来玉虚宫的师祖当年教徒弟时,也不是那般容易罢。” 我本想此番不知几时回来,不料天色未明,赤精子师伯又是一道金光凭空现身:“莫提别的,顾人命要紧!” 他分开众人来到榻前,将师叔头发散开,从袖中取出个葫芦抵住泥丸宫,轻轻击打那葫芦底,只三四下,师叔缓缓睁开双目,见我们环立在旁,面现讶异之色。赤精子师伯绕到他面前,颔首笑道:“子牙,教人这般陷害,还分了一魂一魄往玉虚宫去,真是个诚心之人。” 师叔大惊,翻身便要下地施礼,众门人连忙上前搀扶,赤精子道:“自家弟兄何需客套。想来你心下也知了几分缘由,我便与你细讲讲。” 原来执掌落魂阵的姚斌起了歹毒的主意,在阵中立起个草人,写了师叔姓名,作起邪法将他魂魄拜去。师叔数日来魂魄逐一离体,自然颠倒昏乱。前日他剩得一魂一魄,却仍神明不昧,飘荡中径往玉虚宫去,正被南极师伯见到,使葫芦收起,又遇到赤精子一力揽下此事,前来西岐搭救师叔。 “昨晚本来得了师父指点,去八景宫求大老爷借来八卦太极图,才得入阵抢回子牙魂魄;谁知一时不慎,又将太极图失落阵中……” 师叔和我们虽然吃惊,也只得纷纷解劝,说不日破了十绝阵,自然将至宝收回,奉还大老爷。至于非得去八景宫求宝,那么之前第一次入阵如何未得成功,是否也失落了些甚么,自然没人涎皮赖脸去问。 ——人家不顾身命救了师叔活转来,总不好嫌弃他不够能干罢。 姬发得了讯息,刚刚天明便从王府赶来,对师伯千恩万谢,比前日更加礼遇隆重,设了净室,命专人款待。师叔经此大劫,毕竟精神不济,自在府中将养,教我们各回住处好生休息。 现在想来,我那时的确年纪尚轻,心里略有个疑问便放不下。 “昨日你如何知道……师叔并未殒身?” “……若人身死,魂灵离体,我能觉察得出。” “据师伯说,那时他一魂一魄不是正被姚斌拜了去么?” “你也说了是一魂一魄,那般细微我怎能晓得?真是‘鬼才知道’了。” 我站在住处院墙之外,哪吒在我对面靠着墙壁,神色颇有些不耐,想是腹诽姓杨的你一般熬了这许久,还有精神问东问西。 “即是觉察得出生魂离体,也是非凡本事,惜乎我没这般能为。” “这算甚么……”他说话间神色一黯,却很快复原笑道,“你须一辈子莫要学会这般‘能为’才好。” 那一瞬间我突然醒悟,心下大惊,正要出言挽回,却不知该道歉或是安慰。 “你要是肯学,我还有真正看家绝招:若一瓢凉浆水饭,七八个饿鬼来争,如何抢得过他们?学了这个,才是实在本事。” “莫要再提……” “如何,怕了么?” “……。” “我早知道你晓得我的事。既然晓得,就别怪我说些‘鬼话’来吓你。” 面前这人笑得十分得意,仿佛和谁比武时占尽机先,又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趣事;然而我如何看不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黯然。 那些传奇般的故事里,旁人只记得轰轰烈烈的表象,只有主角才尝过深入骨髓的痛楚。 ——不仅是他而已。 第12章 十二 杨戬 转眼过了几日,师叔精神稍复,便与赤精子师伯讲论破阵之事。众门人在旁听了两回,见他二位也没甚筹策,俱各无可奈何。 这天午后我去巡城,出相府大门行了十余步,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杨戬,数年没见,你竟长得这般高了。” 我猛然回头,见面前站定一位道人,微赤脸面,眉目疏朗,却是同门师叔,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我连忙施礼,他止住我笑道:“贤侄在此,烦通禀姜师弟一声,只说贫道来此有要事相商。” “何须通禀,师叔降临乃我等之幸,请随弟子进去便是。” 我们一同进了正厅,姜师叔和赤精子师伯俱在,彼此相见。我恐怕误了巡城班次,告罪而出。到得大门前,两个门军见我施礼道:“杨将军,方才这位道爷,是您同门尊长么?怎的我们见他在门口往来两三趟,并不上前,倏然间不见踪影,却又随着您来了?” 我没话好答,只得敷衍“想是怕认错了门”。 殊不知当年他到玉泉山来,都须得离金霞洞一里之外寻个我们山上的同门,教他陪进洞来见师父——我生平见过爱排场的人,大约以他为最。 掌灯时分,我到西门交班,却见武吉带着几个工匠从城外来。相询之下,才知黄龙师叔言及玉虚宫教下十二位师长不日将至,应在西门外搭造芦棚席殿,备众仙起坐,商议军情。他与南宫将军领命查勘地势方回,明日便要开工。 我听得师父他们俱要来此,心下半喜半忧:离山数月,如今能重见师父,自然是好;然俗世两军杀伐,却引得阐截两教的仙家纷纷临阵,只怕此番争斗不易甘休。 武吉见我神色迟疑,便问:“杨师兄,我只听师父提起过三山五岳的诸位师伯,端的是道法精深,神通非凡——却不知他们脾气如何?” 我不禁失笑:“如今你已见了两位,瞧他们是如何?” 武吉有些尴尬,搔了搔头笑道:“我这般说,可对尊长不敬了:据小弟瞧来,竟也和我们这起人一般,似你这般端重的少些……” 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再笑出来:“甚么样的多些?” 武吉却神色郑重,一字一句地道:“性情中人多些。” 这芦棚前后造了十几日,终于功完。师叔命武成王在相府执事,自己和黄龙真人、赤精子带了众门人,来到芦棚居住。我们便轮班在门前值守,恭迎玉虚群仙。不当守门的弟子都在棚上侍奉。 三四日间,便来了广成子和惧留孙。他五位在棚上高坐,讲论军情。广成子师伯性情率直,只说两军阵上各自仗了手中长剑、囊中法宝,比拼高下也就是了,却破甚么劳什子阵。惧留孙师伯斜睨他两眼,摇头不语,想是在我们小辈面前有话不好出口。 正说间,天化进棚禀报 “太乙师叔驾临”,姜师叔还没答话,一旁哪吒喜形于色,连忙上前施礼道:“各位师尊安坐,弟子接家师去来。” 黄龙师叔道:“你这孩子,前日这两位师伯都是我们一同接进来,如今只有你去,太乙师兄岂不怪我们无礼。” 惧留孙师伯却笑道:“师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休多话,教哪吒去罢。他师父倒不是在这样事上挑理的人。” 哪吒去了片刻,便同着他师父走进棚来。我幼时曾见过太乙师叔数次,他身为金仙,形貌自然没甚么变化;倒是旁边的某人,比之出芦棚之前,气象有点不同。 若说如何不同,也难拙比,大约就像一头牙尖爪利的猎豹,转眼间变成了蹭在主人身边的小猫罢。 ——这句乃是私下所想,若哪个去告诉了他,莫怪我不客气。 太乙师叔和众人相见,亦落了座。惧留孙师伯便道:“我们方才正说,几位师兄弟的高足都在子牙麾下效力,偏生我们几个还都没遣弟子下山,坐在这里颇有些愧得慌哩,谁知你便来了。” 太乙师叔笑道:“师兄的高足我们连见也没见过,想必是利刃隐其芒,不像我这般把不成器的小徒派来,给子牙徒增烦恼。” 此言一出,芦棚上除他师徒俩之外,所有人众一齐默然看天,包括看样子本要称赞某人两句的姜师叔。赤精子师伯咳了两声道:“这话太谦,未免透着假了。” 太乙师叔面有得色,却不再说甚么,只问他们可曾商议出破敌良方。还没谈得几句,又报普陀山慈航师叔驾临;至午后又来了崆峒山灵宝师叔。此后两日内,玉虚十二弟子纷纷而至,师父却是最末一个。 那时众尊长正讲论各自弟子自幼顽劣,也不知给姜师弟添了多少麻烦,见师父到了,都说这些孩子里要数杨戬道法高强,更兼性子持重,不是个惹是生非的,玉鼎道兄想必总被子牙念着好处哩。师父听了,也不谦逊,只微笑落座,受了我们参拜,随后看着姜师叔道:“子牙,这话未必是实?” 师叔笑道:“如何不实?杨戬本领特异,为人谦和,多是师兄教导之功。” “他到西岐时日不长,你未必晓得他诸多古怪偏僻处。” “少年人心性执拗,多少有的,那又是甚么大妨碍。” “……罢了,这会儿在长辈面前给他留些体面,来日我慢慢说与你罢。” 我听得背后一阵阵发寒,把自幼在玉泉山上行动坐卧饮食修炼回想一番,不知师父要挑哪一桩的不是。猛抬头间,却见太乙师叔那“不成器的小徒”正偷眼看我,笑得十二分嚣张。 好没义气。 众仙既然议破十绝阵,都说要有个领袖发号施令,方好行事,便推姜师叔为帅。师叔十分为难:“小弟不过四十年毫末之功,如何能当此任!还望诸位师兄怜我才疏,烦请哪一位代为号令才是,姜尚自当听命。” 大家听了,纷纷推让,谁也不肯掌印。正不可开交,只听得半空中阵阵鹿鸣,随即异香笼罩,遍处氤氲。众人出蓬看时,见一位面如淡金的道者跨梅鹿从天而降,稽首笑道:“诸位道兄既都是隐逸高士的性子,只好由贫道来作这个入世的俗人罢。” 玉虚门下师长我见过十之七八,这位却初次谋面。然而推想起来,也知必是灵鹫山圆觉洞燃灯道人了。传说他根基非凡,位列十二弟子之上。果然,众仙彼此见过,师父他们多以尊长呼之,燃灯连连谦逊;三代弟子过来施礼,他也教我们只称呼“师伯”便是。 轮到哪吒时,燃灯上下打量他多时,微笑不语。哪吒见这般,便昂首与他对看,半晌道:“师伯若没别的吩咐,弟子要回行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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