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场上两杆簇新的大旗迎风飘摆,上书斗大“殷”字。旗下两员大将,脸分蓝、白,两眉中各生一只立目。中间的主帅靛脸红发,獠牙对生,且是个三头六臂之形,单看前面这张脸,竟然也是三目。 我虽见惯异人,还是觉得有趣,但细想并未听闻殷郊生有异相,难道是有人假充其名。 正疑惑,却听队伍中哪吒低声对天化道:“三人九只眼,多了个半人——还没算朝后那两张脸。” 天化亦笑道:“说得是。——不过照这般算法,杨大哥一个人也多出半个,倒没见你有过微词?” 师叔也不知可曾听见,只催动四不相来到队前:“对面何人?” 那主帅将手中方天画戟一摆:“吾乃成汤大殿下殷郊。尔想必就是姜尚了?吾弟殷洪,与你素无怨仇,因何将他用太极图化为飞灰?” 师叔道:“殷洪所行何事,难道你不知晓?彼不识顺逆,自取其祸,如何怨恨旁人。” 殷郊顿时怒发冲冠,厉声高叫:“果然是你这匹夫!杀弟之仇不共戴天,纳命来!” 这大约是师叔“阵前陈词”最短的一遭,幸好他已有防备,挥剑招架。一旁哪吒早已冲出,长|枪拦下画戟,与殷郊战在一处。 我看了几合,只觉此人和殷洪的招数略有相似,却也不易评判是否出自玉虚门下。若他真是殷郊,难道广成子师伯全然不知殷洪故事,或者那般笃定他的弟子不会重蹈覆辙? 殷郊的武艺略强过殷洪,在哪吒手中却讨不到便宜——眼中所见虽是如此,我却忽然心慌起来,自己也不知为何移开目光去看师叔。 就在这一刹那,耳畔传来宝物破空之声,急转身看时,一道金色光华从殷郊手中迸出,闪电般直奔哪吒——他在千钧一发间已经横枪拦挡,却仍被那宝物击中肋下,顿时跌落风火轮;长|枪也被震飞,落于数丈之外。 电光火石间,天化催动玉麒麟冲出阵列,摆开双锤拦下殷郊。金吒也已飞身上前,将哪吒抢回。 一瞬间我心中千头万绪,却还是念着“天化更加禁不得”,强忍住没看金吒那边,走马横刀挡在师叔之前待机而动。 雷震子已经提了长棍,振翅起在半空。我本待教他护持师叔,自己出阵合战,谁知阵上响声不谐,竟是殷郊又使了甚么法宝对着天化一摇,将他晃下坐骑,立时被商军小校绳捆索绑押进后队中。 眼见武成王一骑驰出,我再不敢犹豫,连忙高声告罪,纵马拦下了他。身后金吒连唤“三弟”,与他平素的语声迥异。我俩都是一惊,却听哪吒低声说了句甚么,大约是不肯先回城去之意。 此役已然胜算无多:自己虽有把握挡下番天印,却难免被擒拿天化的法宝所制。若教殷郊走马伤了主帅,势必无可挽回。 师叔料也无计可施,只得传令收兵。前队齐发箭矢,阻住了殷郊三将。 哪吒见武成王和我并辔近前,顿时低下头,伏在他大哥肩上默不作声。师叔见他脸色苍白,唇角带血,胸前衣甲上一片鲜红,不禁心疼得连声叹气,催促金吒先行回城。 此时木吒已将火尖枪拾回,和金吒一同驾起遁光。我强自镇定提起丝缰,座下银合马却似忽然吃痛,嘶鸣了一声。 ——大概它也在怪我罢。 第44章 卌一 杨戬 师叔率众将进了相府,吩咐蓝旗再去探看敌营动静,又与几个门人仔细梳理阵上情形。 据我早年所知,那道金光只怕正是九华山镇山之宝——番天印。传闻此物乃不周山一座侧峰所化,看似手掌大小,祭起如山岳之重,虽大罗金仙也须避其锋芒。 回想第二件法宝摇动之时,似有钟鸣之声,却无人窥见其形。好在雷震子说,天化身遭绑缚时似有挣扎之状,大约只是暂被扰乱心魂,未曾伤及身命。 师叔隐隐有些忿怒之色,只未与我们多说。待众人散去,便教我和雷震子跟从到后院来。 木吒站在哪吒房间门外,见我们连忙施礼:“陈医官吩咐,敢请师叔在外面稍候。” 雷震子便问他情形,木吒道:“三弟着伤不轻,幸得神志无碍。那口血原是见天化被擒,血气一时逆冲经脉,此刻已好些了。” 不多时陈医官同他一名弟子出来,对师叔道:“阵上法宝的底细,卑职不知。不过看伤处和脉象,正合钝器直击脏腑的内伤——这“钝器”的分量,恐非一般锤棍可比。” 我听得心头一抽。师叔惊道:“目下情形如何?” 陈医官道:“要是常人,十之七八有性命之忧。——好在他与‘常人’颇为不同,伤势虽重,并不太险,何况丞相的金丹已经起了效力。” 他将手中药方递给弟子,命他“你与二公子同去”,又对师叔道:“暂用降气散淤的药,明日如有起色,再施针疏通经脉。今天须当静养,不可动气伤神。” 他三人都往前面去了。师叔思索片刻,对我道:“你先去看他罢,说我有话:军阵上诸事艰险,瞬息万变,胜负岂在一人身上。教他好生养伤,旁的事我自有区处。——晚间我们再过来。” 我放轻脚步,进房中看时,金吒正俯身听他三弟说了句甚么,随即拍了拍他手背,似是安抚之意。他见我进来,起身道:“烦杨师兄替我一时。” 我点头应允,见他转身出门,便将外衣解下,坐在床边。 哪吒并没看我,只是转头向里,仍旧闭着眼睛。他染血的衣袍尽皆除下,散开的长发也已理好,只是依然面无血色,气息短促,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心口疼得窒闷起来,几欲用手抵住才好。细想时,再怎样也没有他疼得厉害,一抬手岂不是矫情。 ——何况……也不能让他不疼。 过了两盏茶工夫,哪吒终于松开已经咬得见血的下唇,低声喘息了片刻,气息渐渐平稳了些。 我俯身细看,见他额间全是冷汗,便取了布巾轻轻拭去。岂料手还没放下,就被他抬手握住。 “杨大哥。” “是我。” “不怎么疼了……比方才好得多。” 我想说你比武两百回合都没见这么多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我急的是甚么事……莫再安慰我。” “我知道。——疼得好些了就睡一会儿罢。” 我反握住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天气已然入夏,何况修道者本来寒暑不侵。传闻师叔冰冻岐山时候,哪吒也是穿着单衣去的,被师叔说“你不冷,我看着也冷”,教众人当笑话讲了几年。 此时他的手却凉得骇人,显然是脏腑失血损了元气,才如此畏寒。 又过了一刻,陈医官弟子随着木吒送药回来。我们正低声商议可要将人唤醒,哪吒却忽然睁开眼道:“这气味实在当不得——只怕凉的更难喝些。” 木吒扶着他半坐,我拿起药盏正待试试冷热,却被他夺过去,自己端着一饮而尽。那小医官憋不住笑,只说“和陈老爷料的一般无二”,又道:“请公子不可心急,须拿自己当伤患看待。” 他收拾器皿出去,我才想起师叔嘱咐之语,便一一说了。哪吒皱眉道:“我自家心中有数:明日便可走动,要上阵却还需三五天工夫——在此之前难以出力破敌,也不晓得献策谋算,请师叔不必过来了……你也一样。” 我闻言倒怔了片刻,木吒道:“若照你这般说,当日毒疫之灾,你和杨师兄怎不教我们自生自灭的?” 我心中暗暗叫好。哪吒却忽然笑道:“若当日有医官从人好生护持,我还真不想守着二哥——你那时说的话,自家大概忘了?” 他本来神色轻松了些,说话间忽又牵动伤处,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我们连忙扶他躺下,木吒道:“你再不稳便些,大哥左右不会怪杨师兄,必然骂的是我。” 一时我们都不出声。忽听外面有些响动,我起身去看,却是师叔的一名近侍候在门口,见我施礼道:“请李二公子到前面去,有客来访。” 木吒听了略有疑惑,终究还是托付我一番,随那近侍去了。 哪吒便道“大约是普贤师伯遣人来有话说”,我却无心猜测,只教他好自养息。 他毕竟重伤之下精神不济,片刻便睡过去了。我替他掩好衣被,坐在床边出神,却见他依然蹙着眉喘息起来,似是疼痛难禁又强自忍耐——总归不肯呻|吟一声。 我不知如何忽然想起,抬手掐诀,依着之前的记忆变作花狐貂之形,轻轻跳上床榻,钻进他右手臂弯里。哪吒虽未清醒,却还是迟疑了一瞬,左手将我推开。 ——也算他久惯杀伐,格外警醒罢。 我又贴近了些,却并未钻进人怀里,只是蹭了他右手几下。 我身上此刻总要比他温暖些,加上浑身皮毛,大约摸上去颇为舒服。哪吒将我握住,左手也覆了上来,轻轻揉了两下,十指都埋在皮毛之间。 我努力抬起头,却发觉是第一次与他如此趋近。他紧蹙的眉心舒展了些,稍微侧过身,将我拢在胸前,又揉了两下,力道轻得出奇——大概还不及刚才抢药盏的时候。 记得我来西岐报号的当夜,哪吒也曾把“花狐貂”托在掌心。那时我尚有一瞬担忧——若他手里没轻没重,使出揭龙鳞的气力拔我的毛,自己来不及运功可怎么好。 如今却希望他手劲再大些……他却真的没力气了。 我心中又是一阵闷痛,忽然醒悟自己并非是把失察之过揽到头上,才会因为他被番天印打伤而自责。 没能担当师兄和同袍的扶助之责……这些话都是骗自己的。 ——我只是看不得他伤得这般,还要勉力逞强的模样罢了。 我记不起究竟被哪吒握了多大工夫——事后推想大概一刻之久,当时却只觉是瞬间。 他虽然气息平稳了些,却始终睡得不沉,于是“悄悄变回本相”就成了个难题。我慢慢退身脱出掌心,想要原路返回再恢复原身,结果还没退到床沿,就倏然被三指按住。 他的力量自然还是不大,但我更不舍得使劲挣脱。 “杨大哥……”哪吒半睡半醒的声音比平时稍显低哑,却也似乎柔软了一点。 我原地不动静待下文,却听他道: “魔礼寿若是看见,活该再气死他一回。” 我心中默念“我没教你气死已是万幸”,趁他抬手,连忙腾身现了本相。 幸好我当机立断——没过一柱香工夫,金吒就已回来。他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对哪吒道:“武成王说,深知你的性子,教你好生休息,过两日再见面也罢。——天祥老大不乐意,后来又说咱们厨下粗糙,教府里按伤患的饮食做了晚饭。” 他见哪吒不答,又对我道:“——因此迟了些,多累杨师兄。先请回罢,说不得早晚还要劳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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