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赞道:“好哇!二十载不见,药兄的‘弹指神通’又进步了。” 周伯通却忍不住高叫起来:“黄老邪,你敢这样说,莫非你亲自试过?” 一时间所有的人眼光都向黄药师望去。只见他面色微变,沉吟片刻,叹一口气,道:“不瞒诸位,当年拙荆弃世,只留小女在抱。痛不欲生之时,兄弟确想过把这坛酒一启,一忘百了。” 周伯通性子最急,忍不住叫道:“那你到底喝没喝?” 洪七公失笑道:“他要是喝了,把他老婆给忘得一干二净,刚刚还能一掌打得你呕血?” 黄药师抬眼向他望去,微微一笑,道:“我不敢忘了阿衡。” 黄蓉顿时红了眼眶,轻轻地唤了一声:“爹爹!” 黄药师望向女儿,缓缓地道:“幸而爹爹当年不曾把这酒喝下去。我瞧着你一天天长大,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可是出落得又同你妈妈不一样,长成了一个花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心里很是高兴。要是喝了这酒,忘记了你妈妈是甚么模样,我也不能知道你是她的女儿啦。” 他说得极为平淡,然而黄蓉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一滴滴地流了下来。投入父亲怀中,呜咽道:“爹爹,我离了岛上,你一个人,没有人照顾你,你可怎么办?” 黄药师轻抚她秀发,柔声道:“这是甚么傻话?你难道还能不嫁人不成?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岛上也能活得好好的。” 黄蓉泪下更急,放声哭道:“我不走,我在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 黄药师叹道:“爹爹老啦。你总归是要长大的。” 轻轻拍抚几下女儿背脊,将她松开。转向洪七公,挑眉道:“怎么?七兄,这一碗酒,你是敢喝呢还是不敢喝?” 洪七公不答,脸色凝重地低头望着酒碗,瞧了良久,忽而仰头“哈哈”一笑,正色道:“老叫化没有妻子儿女,无牵无挂,这一生也问心无愧,未尝错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不曾对不起过一个弟兄,也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实在没有甚么足可忘怀的东西。药兄,我不受你这个激将法,这酒兄弟喝不了。还是让给伯通兄喝罢。” 说着抬掌于桌案上一击,拍得酒盏跳了起来。手掌起处,一掌拍出,掌风将酒盏连同酒水向周伯通面前推去。 周伯通双手乱摇,口中嚷道:“老顽童可不喝,不喝。喝了岂不是要将这辈子学得的武功统统忘记?” 避之如避瘟疫,一掌击出,带得酒盏登时偏离了方向,“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轻轻落于萧峰面前,半点酒水也未曾洒出。 萧峰始料未及,微微一呆。 一时间所有的眼光都汇集至他身上。黄药师面色高深莫测,洪七公神情促狭,周伯通却是喜笑颜开,摩拳擦掌,都在等他一句答复,显然都是铁了心要看这个热闹。 心知今天逃不过这一问,望向酒碗,沉吟片刻,道:“我确有想要忘怀的事情。不过……” 话音未落,旁边忽而伸过一只手来,将酒盏端起。 萧峰猝不及防,喝道:“你做甚么?”反手去夺,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已然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手腕翻处,将喝空的酒盏往桌上一顿,眉头深蹙。 半晌,吐一口气,道:“好烈的酒。‘醉生梦死’,好名字。黄岛主这位赠酒的朋友实在是个妙人。”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不错。实不相瞒,我见了你,便想起这个赠我酒的朋友。看来公子有想要忘却的心事。” 慕容复闻言一笑,顺手执起手边银箸,击壶朗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倘若真如岛主这位朋友所言,饮了这一盏酒,便能够忘却前尘,那也不一定见得就是坏事。” 他眉梢眼角微泛酡色,击节吟咏之时,神采飞扬,眼中光彩流转,眉头亦舒展开来,不复平日眉心微蹙、矜傲持重的模样。 黄药师哈哈大笑,击节道:“好一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晋人放浪形骸,末路恸哭,这才是真性情,真潇洒。今朝就算不能忘却前事,能得见公子这一面的真性情,这一坛酒不枉它‘醉生梦死’之名。” 慕容复微微一笑,随手将银箸往桌上一搁,挑眉道:“呵,我何来什么真性情?岛主这话实在令人汗颜。” 黄药师笑道:“世人都称老夫一句‘东邪’,便是看不惯我性情放荡,离经叛道,实则老夫是心向嵇康绝响,阮籍末路,最看不起便是世间庸庸碌碌、功名利禄的俗人。今日一见,你并非俗人,活得却也不比一个俗人自在多少,这一点着实令人费解。你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肩上能背负得起一些甚么东西?” 慕容复哑然失笑:“岛主从哪里看出来在下并非俗人?” 黄药师哈哈一笑,道:“公子是知音之人,你我明人不说暗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听君琴音,如观君胸中丘壑,慕容公子,你也不必再瞒我甚么。适才你说倘若你是项羽,不当引颈一割,那末老夫有一句话想问公子:令你求死而不得的东西又是一些甚么?” 这一问问出来,慕容复猝然一震,酒意似乎顿时醒了两三分。就连一旁划拳的洪七公同周伯通都暂时住了手,向这边望过来。 黄药师注视他片刻,忽而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道:“罢罢罢,喝酒,喝酒。不说这种扫兴话了。‘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喝酒才是正经事。” 顺手提起酒坛,替他满斟。慕容复这一回再不推却,端起一饮而尽。 他显然是真有了几分醉意,推杯换盏时,动作略失分寸,袍袖将手边适才击壶用的象牙银箸带得落下地来,“丁当”一响。 黄药师抢先一步,俯身捡起,将牙箸轻轻搁于桌上。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道:“慕容公子,你醉了。” ----
第32章 “你醉了。” “我没醉。” 萧峰失笑:“你刚刚可已经吐过一回了。凡是喝醉的人,都惯爱说自己没醉。……躺着别动。” 他架着慕容复,将他轻轻搁于榻上放下,转头向跟着进来的哑仆打个手势,道:“放桌上就行。” 哑仆依言将一只木盆、一只茶壶搁于进门处的桌上,掩门退去。 萧峰绞一把热毛巾走回,问道:“觉不觉得头晕?还想不想吐?” 慕容复半侧着身子卧于榻上,一手曲肱枕于头下,另一手垂于榻畔,淡黄衫袖随之垂落,如同羽翼。 他似乎根本不曾听见萧峰问话,半晌,敷衍地“唔”了一声。 萧峰从未见过他这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半是好笑,半是疼惜,却也有一些恼怒黄药师这么灌他。 侧头望了他片刻,道:“他要你喝,你就喝。平时怎么不见你这样听话?” 于榻前椅上坐下,不由分说,抖开热毛巾替他擦脸。 慕容复毫不抗拒。冒着热气的毛巾敷上他白皙肌肤,将毛孔烫熨得舒展开来,推开一路暧昧的红痕。 擦拭他额头的时候,萧峰略一住手,以拇指轻抚他眉心。他的眉心现在因为醉意而舒展开来,整个人显得比平时恬静而年轻。 他突然有一些认不出来了:他认识的那个慕容复不是这样。他认识的那个慕容复眉心总是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即便是在微笑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时候,眉间也有着深深的、忧患的“川”字形纹路。 “你刚刚为甚么要喝那杯酒?”他问。 慕容复随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倨傲、深沉,像盛满琥珀光的琉璃盏。这双熟悉的眼睛让人安心。 他望着萧峰,好像认识他,又好像不认识他,似乎在穿过醉意和倦意的迷雾,竭力辨认他是谁。经过片刻努力,败下阵来。 “……哪一杯?”他自暴自弃地问。口齿含糊。 萧峰半生见过无数醉鬼,心知这时候再问不出甚么囫囵话来,叹一口气,不再接话,以热毛巾敷上慕容复眼睑。他配合地闭上眼睛,鸦翼一般的睫毛被水汽蒸熏得湿而润。 他握起他一只手,低头看了看。慕容复的手指修长有力,白皙秀气得几乎像个读书人,只有略微粗大的骨节和手心磨出的剑茧告诉他,这是武人的手,能够驱动同他势均力敌的招数和兵器。 这只手现在以温驯的姿态躺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手指微微地蜷曲着,像一朵花。左手无名指上少了那枚看惯的戒指,留下了一圈惯戴饰物的痕迹,肤色比周围肌肤略浅,他知道,这样的痕迹也会慢慢消褪。没有什么不能被时间抹去。 以热毛巾擦拭他手心手背,顺口道:“靖儿这么个人,居然摊上这么个岳父。这翁婿两人看来是要较上一辈子的劲了。” 慕容复不应。半晌,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大约是深表赞同的意思。 萧峰笑道:“你若总是像喝醉时这样听话,那倒也不坏。”伺候他用茶漱过口,起身搓洗毛巾,顺带自己也洗一把手脸。 洗毕回头看时,慕容复已经陷入沉睡。因为醉得厉害,他睡得并不安稳,呼吸不似平时深长,胸膛起伏急促,睫毛不安分地颤动。 萧峰叹一口气。缓步走过,立于榻边低头看了他片刻,伸手抚他脸颊。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动作却轻柔而珍视,轻触他脸颊、脖颈,一路往下,抚上肩膀、胸膛,一路游移至腰间,伸手解他腰带。 慕容复神志昏昏沉沉,衣带一解,却陡然惊醒过来。“唔”了一声,抬手推拒,口齿不清地道:“……你干甚么?” 萧峰道:“替你脱衣服。” 慕容复吃了一惊。酒似乎顿时醒了一半,喝道:“谁要你脱?走开。”撑起半个身子,反手推出。 他虽然醉得不轻,反抗居然也像模像样,出手便是极为精妙的近身擒拿反制,然而手上并无半点劲力。萧峰手掌翻处,轻而易举将他攻势化去。 大手一握,制住他双腕,道:“难道你要穿着衣服睡觉?” 慕容复却突然安静下来。 神情肃穆地注视他片刻,适才还光彩熠熠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眼皮渐渐阖上。眼见整个人晃得一晃,摇摇欲坠,忽而轻轻一笑。 口齿模糊地道:“我愿意。”话音未落,一头向前栽倒。萧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看了他一会,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道:“那总不能穿着鞋子睡觉罢?” 不敢动静太大,怕惊动他又吐,单手将慕容复轻轻拥于胸前,弯腰替他除去鞋袜,直起腰来,反手摸到薄被,抖开盖妥。 安顿完慕容复,再来安顿自己。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弯腰脱去靴子,抬腿上榻,背靠床头而坐,顺手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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