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是那件事。”他垂着眼睛,眼皮被火焰熏烤得微微泛红。 长凳甚窄,两人并肩而坐,肩膀挨着肩膀。萧峰只觉得肩头好像停驻着一只凤凰,不欲说太多话,也不欲动作太大,怕惊飞了这头骄傲而美丽的猛禽。 缓缓催着风箱,柔声道:“那是甚么事?跟我说说看。” 慕容复沉默片刻,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郭靖的武功路数,性情脾气,都同你更为相似。由你做他的师父,远比我来得合适。” 萧峰失笑:“这是甚么话?没有谁能比你更适合做他的师父。就是换了别人来,靖儿自己也不会答应。” 慕容复未向他看,道:“也许罢。不过那天的那些话你也都听见了,郭靖虽是汉人,却有父仇要报,也有他们汉人的国家要兴复。” 静默一会,道:“这些事情上头,我绝不能算得是最好的例子。” 萧峰微微皱眉。 慕容复盯着跳动的火光,出了一会神,缓缓地道:“我杀过的人便是杀了,做下的事情便是做了,没有甚么好说的。我得了报应,也不求原宥。可是我万万不能让郭靖重蹈我当年的覆辙。” 萧峰听他说话,眉头愈蹙愈深,并不打断。 慕容复并未注意他表情。他的声音有一些哑:“同郭靖这么些年,我时时戒慎恐惧,就是怕像我爹爹同我当年一样。可是如今看来,我愈是怕甚么,就愈是要来甚么。……也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收他这个徒弟。” 萧峰沉默片刻,道:“不错,我同郭靖的武功路数,性情脾气,都颇为相似,照理说远比你做他的师父来得合适。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什么马钰要他做你的徒弟,而不选我?” 慕容复摇了摇头,黯然道:“我想不明白。”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烦躁。 萧峰道:“你忘了那天晚上马钰是怎么同你说的?他说,这不仅仅是为了郭靖,也是为了你。” 慕容复一怔。皱眉回想片刻,道:”不错,他是这么说的。怎么?” 萧峰叹道:“原来你并没有听懂他这句话。马钰不令我收郭靖为徒,正是因为我同郭靖的性情太过相似。要是我同他到了一处,今日若再有第二个雁门关,郭靖多半就会是第二个我。” 慕容复震了一震,抬头向他望去。他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是深沉的琥珀的颜色,令人心悸。 萧峰道:“马道长是真正得道之人。他见了你,就晓得以你的性情脾气,正应当同靖儿这样的徒弟切磋琢磨。以他的淳厚仁义浇你的块垒,取你的聪颖见识补他的纯善,这才当得起‘教学相长’四字。师徒之间,倘若光是武学相长,那才真正没有意思。你们两人,何止于武学?这些年来,你教了他许多,可是郭靖也教了你许多,你察觉不到你自己在变,我却全都看得见。”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瞧了一会慕容复,叹一口气,伸手搂住他肩头,将他揽向自己身边。 撼一撼他肩膀,道:“你同靖儿两个,缺一不可。无论是哪一个换成其他人,那都是不行的,不为甚么,正因为他是他,你是你。慕容,你要知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可是人也是最固执、最不善变的东西。如果没有你,郭靖不会是今天这样,如果没有郭靖,你也不会是今天的你。” 他停下来,沉默片刻,道:“许多时候,我也希望你从来都不是甚么大燕国的子孙,希望你把这些东西统统忘掉。可是要是那样,你也就不是你了。” 他拥着慕容复肩头,感觉他整个身躯骤然震了一震。 萧峰没有再说甚么,同他并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松开他俯身拨火,咳了一声,道:“刚才那些都是大道理,怕不要把你给听烦了。往小了说,你这个做师父的也大可不必为徒弟担忧。我像靖儿这个年纪的时候,远不如他懂事,天天在外头生事寻衅,绝谈不上给我师父长脸。” 这话说得慕容复微微一呆。抬头望向他,将信将疑,蹙眉道:“这话是真的?……你?” 萧峰直起腰来,一本正经地道:“骗你作甚?要是靖儿真的交给我来教,恐怕今天不仅仅是酒量了得,打架生事那也叫一个了得。倘若真的教出来一个这样的郭靖啊,莫说黄岛主不要他作女婿,多半就连你也不愿意再理他。” 慕容复怔怔地看着他,听到这里,才明白萧峰是在说笑。 嗤之以鼻。低低地道:“胡说八道。” 萧峰也笑了。起身翻搅了一搅甑中快熟的米饭,盖上锅盖,重新坐回他身边。 慕容复沉默片刻,闭一闭眼,道:“多谢。”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眉宇间怔忡神色已然褪去,又恢复了平日的矜傲同冷静。 萧峰摇了摇头,道:“你我何必言谢?” 满室火光,将两人都烤得微微冒汗,也将他们的影子映得长长的,投在土墙上。他们都一语不发,静静眺望着炉灶中翻卷的火焰。火舌舔着被烧成黑红的树枝,噼啪作响,碎屑扶摇直上,为气流卷至半空,片片飞舞,犹如翅膀镶了一道金边的黑色蝴蝶。他们并肩而坐,慕容复的头发有丝丝缕缕垂落于萧峰肩头,被火光烤得温热,像温柔的、丝缎般的羽翎。 萧峰弯腰去拨火,只觉满心皆是平静温暖。顺口道:“你瞧见这家的老奶奶跟老爷爷没有?等我们像他们一样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也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起这么一座院子,辟一片地,种点粮食蔬菜。专等郭靖同蓉儿带着孩子回来瞧我们。” 慕容复未答。 片刻,轻轻一笑,道:“你上回说的可是塞外驰骋,放马牧羊。怎么如今又成了耕种田园?萧大王一诺千金。上次放马牧羊的话,难道不作数了?” 萧峰一手缓缓催着风箱,胸中陡然涌起无限柔情,想伸手将他搂过,低头亲他头发。 他没有这样做。只抬手轻轻抚摸他头发,道:“塞外过的是清苦日子,寂寞得紧。我是过得惯,只怕埋没了你这凤凰一样的人。” 慕容复沉默片刻,道:“不要说我。我们只说你愿意不愿意。” 萧峰道:“说话作数。我甚么时候拿诳话哄过你?” 慕容复不答,再次沉默下来。 过得良久,点了点头,道:“很好。”坐直起身。 这时,屋外忽传来羽翼破风之声。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白影闪动,一只大鸟舒展双翼,于低空振翅盘旋,正是郭靖黄蓉带走的那一头雄雕。见是二人,欢声长唳,翅膀一收,落了下来。 慕容复一见这白雕便微微一惊。起身出屋,顾不上同它亲昵,低头一瞧,雕爪上果然缚着一只小小的竹筒。筒内藏着一封以油布严密包裹的书信,字迹娟秀,显见是女子手笔。展信读完,一言不发地递与萧峰。 萧峰心知有变,接信默读。 这封信果然是黄蓉写来的。自言到了岛上,同郭靖分散,本欲先同父亲和好,再徐徐图之,令他也一并原宥了郭靖,不想西毒欧阳锋忽来行聘,而父亲居然答应了。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亲至岛上,为侄儿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给郭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离,只有以死明志云云,语气哀婉,央二人前来代为设法营救。信末单署着一个“蓉”字,还画了个哭丧着脸的小娃娃,同黄蓉神气笑貌颇为神似。 萧峰读完信,依原样折起,沉吟片刻,道:“如今怎样?” 慕容复道:“还能怎样?事到如今,也只有同黄岛主碰上一碰了。” 萧峰点了点头,将信收妥,回身揭开锅盖看了一眼,俯身熄火,掩上灶门。问道:“少室山还去不去?” 慕容复摇了摇头,道:“不去了。” 接过萧峰递来的碗筷,陈设于桌上,道:“可惜今晚有饭无酒。” 萧峰微笑道:“我倒也不用顿顿有酒。” 慕容复直起身来,朝他看了一会,道:“我看你根本一开始就不想去少室山罢?” 萧峰但笑不答,俯身揭开木盖。锅盖一揭,白汽蒸腾,饭菜香气四溢。 低头盛饭,应道:“少林我是没甚么兴趣回去。但是我确想同你一道回一趟少室山,去我的爹爹妈妈坟前洒扫上一洒扫,叫他们见上你一见。 盖上锅盖,端着碗走回,道:“……不过不是现在。我们先设法了结靖儿的事。吃饭罢。” ----
第25章 二人次日一早便动身。 这一回不顾酷暑,昼夜兼程,往南折返而去,不多时到了舟山,雇船入海。不料船家一听“桃花岛”三字,摇头如拨浪鼓,竟然没有一个敢应这桩差事。 正待换人加赏钱再问,忽闻一个熟悉苍劲声音,朗声道:“黄老邪的老巢,哪个敢去?” 循声望去,海风中立着一名中年乞丐,颌下微须,粗手大脚,背上负着一只大红酒葫芦,手执碧绿竹杖,正笑眯眯地朝这边望过来,背后还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 萧峰一声长笑,唤道:“七兄!”大踏步走过相迎。 洪七公哈哈大笑,伸臂同他抱了一抱,道:“你们也是我这个好徒儿搬来的救兵罢?” 萧峰笑道:“不错。不想黄姑娘竟然把七兄也给请动了。” 洪七公笑道:“我是叫花儿头子,这种吃人喜酒的便宜事,怎能不来?”说着向身后一指。海面上浮着一艘海船,掌舵撑船的看模样俱是丐帮弟子。 萧峰这一下又惊又喜,心想:“丐帮五湖四海皆有分舵,办事极为便利。我离开丐帮太久,竟然把这一节给忘了。”心中感激,拱手朗声道:“有劳诸位。” 洪七公微笑道:“黄老邪的老巢,除了咱们丐帮弟子恐怕真无人敢去。二位不怕晕船罢?”说着大踏步涉水而过,轻轻跃上甲板。 其时风和日丽。三人登上船去,船只扬帆入海,船帆吃满了风,往东起航,海面极蓝,如同缎子一般光滑平静。 洪七公盘膝坐得稳稳当当,须发为海风轻轻拂动,叹道:“老叫化一生自在,来去自如,不想前日心软收了一个徒弟,便给自己平白无故惹下这许多麻烦,不单单要教导徒儿武功,还要管徒弟的婚事。要我说,这个黄老邪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毒物这厮你们上回都见过了,登徒子一个,武功人品,哪一样及得上我们靖儿?不想今日还要老叫化同你们来强做这个大媒,牛不吃水强按头,明明一件大好的喜事,我看这是要活活给黄老邪搞成一场桃花岛论剑。”说着连连摇头,似极不以为然。 萧峰忍俊不禁,道:“慕容也是靖儿的师父,要管此事,也算师出有名。” 洪七公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看蓉儿信上说的,我看她爹这一回怕是要向着西毒。二十多年不见了,也不知这厮武功甚么进境,若是东邪西毒二人联手,老叫化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幸而有咱们三人同行,三对二,数量上便先占了先机,不至于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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