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俱一愣。转头望去,那群女扮男装的白衣人业已离桌,正于门前整装待发。 见慕容复转头望来,适才拦住他去路之人朝这边遥遥一拱手,朗声道:“适才唐突了公子,多有得罪,万望海涵。咱们后会有期!”举止言语潇洒落拓,不似女子,清丽中含着英气。 经她这么大大方方地一道歉,慕容复反倒不好发作,略一欠身,淡淡地道:“好说。” 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朝他凝目瞧了片刻,掉转身子,自去牵马认镫。她的同伴们或掩口,或低头,一阵娇笑,纷纷跃上骆驼或马背,只闻驼铃声声,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慕容复瞧着她们走远,长长吁出一口气,同萧峰对视一眼,似心有余悸。 朱聪笑眯眯的,折扇轻摇,笑叹道:“靖儿啊,你此去可一定要提防女人,尤其是扮作男装的女人,更是不可不防,万万不可吃她们请的饭,也不可收她们送的东西。” 郭靖不忿道:“谁要她们请了?” 朱聪笑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傻孩子,中原不似蒙古民风淳朴,到得这里,万万不可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师父这话,你务必要记住了。” 郭靖大声道:“她们这算不得什么好意,我不接受。回头倘若撞见别人无钱吃饭,我便替他们还了饭钱便是,也算是还了这一个人情。” 朱聪啼笑皆非,摇头笑叹道:“真是个傻小子。人情还能有这么还的?” 忽闻有人“噗嗤”笑出声来。循声望去,街角立着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作乞丐打扮,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见众人眼光射来,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翻身便走,脚步轻盈,往街角一转一绕,转眼便不见了。 朱聪失笑道:“刚说没钱吃饭,便来了一个小叫花子。不会是丐帮的人罢?” 萧峰道:“不会。”见朱聪诧异眼光射来,遂多解释了一句:“丐帮行事打扮,俱有讲究。这孩子不是这样。” 柯镇恶皱眉道:“靖儿,你适才说的被他都听了去,倘若我们不在,恐怕就要讹上你啦。你心肠这样软,这样不经人事,师父们怎么还敢放你一个人去历练?” 这一下大出郭靖所料,惊道:“怎……怎么,师父,你们要抛下我一个人?” 柯镇恶道:“适才那几个女扮男装的人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么?他们要夺靖儿的这匹好马。” 众人皆一愣。原来这几个女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柯镇恶眼睛盲了,耳朵极灵,虽然双方座头相隔颇远,虽然不是有意,谈话声音仍然清清楚楚钻进耳朵里来。 萧峰道:“我多少听见了一些,不过不曾留意。她们是武林中人罢?提起甚么‘白驼山’‘参仙老怪’,这些名号我都不熟悉。” 柯镇恶点头道:“无怪萧兄不熟,白驼山我也不曾听闻过,参仙老怪、灵智上人、千手人屠彭连虎这些人,却都是武林中的厉害角色。”随即将那几个女子的言语复述了一遍。 慕容复问道:“灵智上人是那天同我交手那人么?他是赵王府的人?” 柯镇恶道:“正是。”随即将梁子翁、沙通天、彭连虎等人的相貌事迹、家学武功细细描述了一番,说完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色要到北京聚会,中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了,可不能不理。如今嘉兴比武之期快到,亦不能再有耽搁。我想,要不就令靖儿趁此机会历练历练,闯一闯江湖,嘉兴之约,就让他独自一人先行赶赴罢。不知萧兄同公子有什么打算?” 慕容复尚未发话,萧峰抢在前头道:“多年不曾回过中原,我想同慕容一道踏访故国,重游一些旧地,随后再至江南,同诸君会合。” 慕容复虽不明他用意,但料想萧峰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皱一皱眉头,道:“郭靖此去一人,你们放心么?” 朱聪笑道:“男孩子大了,自然是要出门历练的。难道还能将他永远拘在身边不成?放他出去孤身闯一闯,长一些经历,比我们能传授他的甚么都强。” 韩宝仁也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师父已经放我出去独自在江湖上闯荡了。以我这样莽撞爱生事的性格,都不至于有事,靖儿这孩子最为懂事,自然更不至于。” 慕容复蹙眉道:“我难道是怕他惹出事来?” 萧峰朝他看了一眼,道:“你放心。忠厚之人,自有忠厚之人的福气。”抬手轻轻拥一拥他肩头,随即松开。 郭靖听说要与众师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 朱聪道:“嘉兴比武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 临别之时,各人各自都有几句话嘱咐郭靖,就连少言寡语的南希仁也有一句话交待。轮到慕容复,郭靖立在他面前,一个大小伙子,虽然低垂着头,也已经同他一般高了,身量几乎要赶上萧峰。 慕容复欲言又止,轻轻叹一口气,道:“你此去,没有师父在身边了。遇事要知道自己拿主意。” 郭靖闻言顿时红了眼眶。适才柯镇恶训斥,韩小莹温言宽慰,他不曾哭,这时慕容复轻轻一句,几乎却要令他掉下泪来。咬着牙不肯落泪,应道:“是。” 慕容复道:“倘若有人认出来是慕容家的武功,问你师承来历,你便报我名号。倘若有不服的,让他们来寻我。慕容家的剑法,你练得还不到火候,如遇强敌,不要轻易使用。” 郭靖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慕容复颔首,抬手轻抚他肩,道:“去罢。”望他肩膀上一拍。 ----
第2章 眼见郭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远,韩小莹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泪。朱聪见状劝道:“不必难过。男孩子大了,势必要出门历练一番。难不成咱们还能一辈子将他留在身边不成?” 韩小莹垂泪道:“我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咱们同靖儿朝夕相处了十年,从那么一点点高瞧着他长成了大小伙子,如今突然分别,岂有不难受的?” 萧峰叹道:“不要说你们,就是我们,同郭靖这孩子相处不过两年,也是一般的不舍。” 慕容复已然翻身上了马背,好整以暇地道:“嘉兴之约,尚有一段时日。诸位,咱们届时便在嘉兴会合罢?时间地点,还请柯兄示下。” 朱聪等人俱微觉诧异,面面相觑,心想:“他也教了郭靖这么些时日,怎么竟然说走就走,毫无留恋之意?” 柯镇恶道:“公子可听说过醉仙楼?是嘉兴当地有名的酒楼,一打听就得。三月廿四日正午,醉仙楼头,不见不散。” 慕容复点头道:“多谢指点,记下了。”同萧峰辞过江南六怪,放缰行去。 此时已过了旧历新年。初春天气,张家口地近塞外,颇为寒冷,道路两旁堆积着尚未化去的残雪,星星点点,官道边柳树枝头却已见若隐若现的绿意。二人并辔行去,因不急着赶路,脚程并不甚快。 天色阴沉沉的,走出五六里路,铅灰色的天幕中忽而飘起一两点零星雪花,被朔风吹得漫天飞舞。 冲风冒雪,在乱舞的飞雪中又行出一段,不多时来到一个岔路口前。萧峰跃下马背,仔细辨认路牌上指示的方位,年深日久,字迹被风霜雨雪抹去了大半,不易辨读。 慕容复并未下马,于他身后瞧了片刻,忽道:“去不去?” 二人此时已然心意相通,遇事常常不须多说一个字,只消瞟一眼彼此神色动作,已知对方所思所想。 萧峰回过头来,于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向他凝视片刻,应道:“去。”伸手扯过坐骑辔头,挽住缰绳,翻身上马。 二人晓行夜宿,走了三五日,来到了雁门关外。 绝岭之下,放眼四顾,但见长坡峻阪,茫然无际,残冬未消,景象颇为萧索。 当年萧峰到得这里之时,雁门关是大宋边北重镇,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下有重重驻军把守,而今却已改旗易帜了。 城墙上零星飘着金人旗号,颜色颓败,建筑物也衰颓许多,日光底下,屋瓦倾颓,漆色剥落,四下散落着几名守关金兵,或坐或卧,状甚懒散,比诸当年雄关似铁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二人勒停坐骑,默默地瞧了一会。慕容复率先道:“走罢。” 山路险峻。他们弃马步行,绕过关隘,施展轻身功夫,向西北角山侧奔行下岭而去。山侧树立着一块大岩,除此以外,并无人烟。 驻足眺望,但见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 二人并肩伫立,一时无人说一句话。 沉默片刻,慕容复问道:“这便是当年群雄伏击你生身父母之地?” 萧峰点了点头,道:“正是这里。”明知石壁上遗文已被人故意铲去,仍然不由自主地偏头向石壁望去。 一望之下,浑身大大地震了一震:当年满布刀削斧凿痕迹的石壁,刀斧印记已然半数湮灭。岩壁满生青苔,为横生的松枝、藤蔓所掩映,无论是当年父亲留下的遗文,还是遗文被人为擦除的痕迹,都已然被漫长的岁月所抹去了。 萧峰如同遭了一记当头棒喝,呆呆伫立于山崖之下。 他似乎又瞧见了那一日的阿朱,站在一株盛开的花树之下,身着淡红衫子,嘴角带着浅笑,柔声道:“萧大爷,你再这么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慕容复脸色凝然,无悲亦无喜,察觉到萧峰眼光,微微扬头,向脚下深不见底的山谷示意,道:“当年便是这一棵树,救了你父亲性命。” 萧峰循着他眼光望去。只见深深的山谷当中雾气横流,浓雾掩映间,隐现出山崖上横生的一株老松,枝干遒劲,枝叶繁茂,已然有数百年岁月了。 他向这株松树注目片刻,心想:“那一日,我爹爹跳下山崖,却把襁褓中的我抛了上来。瞧着自己妻儿在面前被杀死,他心中该有多么绝望?幸而这棵松树接住了他,命不该绝。” 发了一会怔,又想:“爹爹在仇恨中活了那么些年,生不如死。幸而最后遇见一位少林得道高僧,化解了他的仇恨,又渡他遁入空门。……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同慕容的父亲一样,两个人都终老于少林?” 忆起恩师玄苦、义父母乔三槐之死,心中怆痛。 山高谷深,他们几乎是立在云中。云气流动极快,不多时将鬓发、衣衫都浸得微湿。萧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觉出毕身湿意已透衣衫,寒意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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