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握住神罗将军的脚踝,蘸取清水,顺着脚面向上擦洗。虽然是冰冷机械,但他依旧能够透过那层仿真皮肤感受到生命力的蓬勃舒张。 台灯照亮他们所处的空间。这一回,他终于能够仔细审视这个世界里“萨菲罗斯”的不同。 这是一只仿生义肢。 用兼具强韧与延展度的合金为底,严格按照人体解剖学的方式打造,非常精密、逼真,不但模拟出能够鼓胀舒张的肌肉群,甚至连集成线路都是完全模仿人类的皮下经络。再蒙上一层洁白细腻的仿真皮肤,这条腿简直是能够被雕塑大师们所讴歌的艺术。 然而,当仿真皮肤因为战斗剥落了部分,暴露出的是超越普通人眼界的神秘科技。那极管下闪烁的虹光,那流淌着蓝绿液体的导管,人类的斑驳神经与机械原件完美连接的特异生命,是科学家们挥舞着数学公式与改造工具对于生命禁区无止境侵犯、践踏后绽放出的荼蘼之美。 又是一出人类凭借疯狂与智慧,所犯下的傲慢之罪。 当克劳德的毛巾擦拭到大腿时,突然停住,那里的“风格”与小腿出现了明显断层。 金发佣兵能够清晰观察到,人类断肢的残余部分用针垫般的纳米针头刺穿,连接上细小的神经,然后在一层合金包裹下,被残忍地缝合入义肢里。 克劳德心脏骤然缩紧。他完全能够想象到,这肢体断口处会发出柔嫩肉芽,在与机械的冷冰摩擦中损伤流血,然后又一次次长出,妄图令伤口愈合。 这是生物为了个体生存的奋力挣扎,却因此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克劳德闭上眼睛,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再度睁眼时看见萨菲罗斯已经将床单拆完,将小刀用酒精消毒后,沿着断掉的手臂割开一圈,顿时有更多蓝绿色液体流了出来。下手十分平稳,如同一名训练多年的外科医师。 他开始拆分自己的手臂,将报废的小臂拆卸下来,像是扔垃圾般丢在一边,然后仔细剔出碎裂在肉里的金属骨骼残渣。 这个男人的身体,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属于他的? “在想什么?”萨菲罗斯发问。声音低沉含混,因为嘴里咬着一团毛巾。 克劳德很快清醒,发现自己出神时眼睛停留的位置,是对方因呼吸急促而微微颤动的胸膛。这时候刚好有一行汗水滑落,顺着胸口的沟壑没入底裤的边缝,将那片布料浸成深色。 他不太自然地别开眼睛。 “我在想,我是不是上当了。你说你是生化智械,但是我在你身上看见了非人造的部分。” “比起人造人,你更像是穿着仿真义体的人类。” 萨菲罗斯清理完伤口后,开始给自己打绷带,忙碌中他没有抬头。 “你似乎对于我是否为‘人类’十分执着,为什么?” 克劳德坦然道:“因为我不希望我曾崇拜过、追赶过的英雄不过是个一切都被设计好的人工造物。” 萨菲罗斯停下手中活计,缓缓抬头,对上克劳德的眼睛。 他本不应该违反神罗制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施以援手,甚至交浅言深。 但是就很奇怪,也非常的不讲道理,他这个性格冷淡、眼高于顶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向对方身上那无法言说的吸引力妥协了。 这个金发青年有着凌厉与质朴混合的矛盾气质,既能像个战士般坚定无畏,但有时候又像个初次踏上人生旅途的菜鸟般忧郁单纯。 “要让你失望了。我确实是完全的人造产物,这毫无疑问。” 见克劳德蔚蓝的眼睛黯淡下去,像是晴空被忽然飘来的乌云遮蔽。这双眼睛看起来更悲伤了,他想着。鬼使神差的,一个转折来到萨菲罗斯唇边。 “但也确实曾经存在过一个身为人类的萨菲罗斯。”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将萨菲罗斯惊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将这段从未向外人透露的过往告诉一个陌生人。 但话既说出口,按照他的性格也就没打算收回再重新藏起来。毕竟这并非一个机密,神罗科学研究部里大部分人都知晓它。 “那孩子是神罗研究部的瑰宝鲁克蕾西亚博士与她的丈夫宝条的结晶,但尚在母胎孕育时便因不明感染停止了心跳。” “因为鲁克蕾西亚博士不甘的泪水,宝条答应她,自己会复活这个孩子。那个男人像是培养大棚里的蔬菜般,将死胎的肉体放在容器内培育长大。”萨菲罗斯回忆道,“不过,我认为他的目的并非出于丈夫的怜爱或者慈父之心,更可能是废物利用的一次尝试罢了。但最后不过得到了一具发育畸形的空壳。” “然后,宝条在一次实验中,以他天才的构想将空壳与生化机械融合,结果意外诞生了一个半机械半人类的智慧生命体。”神罗将军直视克劳德,目光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也就是我,神罗的1st阶级‘萨菲罗斯’。” 听完,克劳德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在用深呼吸来稳定自己。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是萨菲罗斯哪一部分精神的投影。 它映射着萨菲罗斯对于身为实验产物的憎恶,对于人类身份的否定,对于那个纯粹的自己因植入杰诺瓦细胞而“胎死腹中”的不甘,或许还有…… 克劳德在心底叹气,对于那些曾玩弄他生命的傲慢之人的愤怒吧。
第10章 经过半小时的忙碌,克劳德终于完成了清洗。 他用拧干的毛巾将萨菲罗斯全身上下擦拭了一遍,还拆了一盒细毛牙刷,把生化义体上关节与接缝处仔细刷洗干净。以免含有大量糖分的饮料污渍黏着在里侧。 他把对方如水银般的长发握成一束,以便露出后背方便擦洗。发丝在指缝间滑动,像是一把上等丝绸,这让他想起了绿叶之家里的孩子用一篮子野百合雇佣他给小猫洗澡的事情。 为了不辜负自己万能帮手的名号,克劳德撸起袖子硬着头皮跟满地毛球从白天折腾到晚上,弄得满院子的水渍与猫毛。 其中有一只西伯利亚长毛猫拥有同眼前这个男人一般茂密的银灰色毛发。它在克劳德的手下沉静而内敛,无论是浸没在澡盆里还是被人托着屁股捞出放在垫子上吹毛,都只是优雅地交叠着前爪,庄严雍容,像是一头从埃及博物馆里搬来的斯芬克斯神像。 当它被克劳德梳理好毛发,打上护毛膏后,立刻蓬松得像朵云彩,毛绒绒的大尾巴绕过金发佣兵的脖颈缠来缠去,惹得人打了好几个喷嚏。 现在挺有那时的感觉。 只不过,他可没有洗过这么大只的。 克劳德一面想着,一面熟练地把那头长发挽好,用橡皮筋扎起。嘴角轻微翘起,心情莫名松快。 萨菲罗斯并不知晓克劳德在腹诽他什么,他正专心致志地修理自己。 他需要完成的事情,显然要比克劳德负责的部分有技术含量得多,也复杂得多。 他将自己躯体将近五分之一的部分重新组装了一遍。用小刀割开仿真皮肤,拆卸外壳,摘取报废组件,再将他手工打磨的替换品装进去。 克劳德心惊胆战地关注着这不停重复的过程,生怕一不留神桌面上就会多出几枚被遗忘掉的零件。 但事实证明,他小瞧了萨菲罗斯。 尽管英雄的主业是战士,神罗公司定下的培养方向是单兵作战。萨菲罗斯自幼在实验室里成长,没有朋友,没有玩伴,所能与之交流或者陪伴他的全是神罗从世界各地搜罗的高尖端人才。 比起克劳德小时候像是因对世界充满好奇忍不住四处嗅探的小狗,与蒂法等人在小镇里疯玩疯跑。年幼的萨菲罗斯生活基本固定于三点一线—— 在餐厅里听研究员们就新的研究方向争论得面红耳赤,激动起来拿起咖啡杯互砸;在一整个教师团的辅导下,与那些艰深拗口的公式作斗争;或者是被固定在实验室的金属架上,听着宝条解析他的身体数据,顺便向他介绍神罗的所有军用智械,以便让他了解该如何与之协同作战。 总而言之,萨菲罗斯不是个单纯的战士,他的受教育水平会令星球上90%的人为之汗颜。虽然不比后勤部那帮人专业,但是足够帮自己恢复到能正常行动。 克劳德见确实没有需要自己帮手的地方,丢下毛巾,起身走向盥洗室,身上粉尘与汗水混合的黏腻感让他非常不舒服。将门关上,开始清理自己。 又过了一段时间,萨菲罗斯终于完成修理,赤裸的脚掌在神经中枢的指挥下踩上冰冷地砖,毛毯从他宽阔的肩头滑落下来。他就像是一尾脱离海洋初次踏上陆地的美人鱼,在孩童般的蹒跚中寻找双脚与大地的默契。 当然,神罗顶尖的生化智械适应能力要比懵懂寻爱的小美人鱼强大得多。仅仅10秒钟的时间,他便从不停的微调中找到身体的协调与平衡。顺便尝试了几次挥拳与侧踢。 也就达到勉强能用的水平。 再看看时间已经过去20分钟克劳德还没有出来,不知何时盥洗室里也没了水声。 萨菲罗斯走到磨砂玻璃前,屈指敲了敲,无人回应。眉毛微微上挑,他并不认为克劳德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遭遇袭击。转动把手走了进去,男人脚步很轻,几近无声地走到盥洗室最里面。 克劳德光着身体躺在船形的白瓷浴缸里,水面覆过腰腹,双手极为放松地搭在浴缸外缘,湿漉漉的头歪靠着墙壁的瓷砖,活像是一只被打湿羽毛蜷在巢穴里的幼鸟。眼睛紧闭,发出轻轻的鼾声。 他睡着了。 萨菲罗斯在浴缸前静静站立了一会儿,伸出右手触碰到克劳德的脸颊。很柔软,带着潮湿的水汽与被热气蒸出的红晕,看起来越发稚嫩羞赧,像是杰内西斯给他看过的某部诗文中,描述的被宙斯所化雄鹰掳走的玫瑰色的男孩。手指顺着颊骨线条上移,擦去克劳德脸上残留的泡沫,深深的疲倦残留在人眼角。 萨菲罗斯本来打算招呼金发佣兵立即出发,但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对方跟他不同。 他不是智械,他是个人类。而人类会疲倦,会需要睡眠。 萨菲罗斯已经想不起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宝条夺走了睡眠。也想不起自己做过的最后一个梦的内容。 更重要的,此前他从不在意这些,但为什么自从这个男人出现后,他便开始思考、开始寻找? 萨菲罗斯漫不经心地想着,将手探进浴缸里,水温果然有些凉了。他把人捞了出来,用浴巾裹成蝉蛹,放在值班室里唯一的床上。 然后将自己与克劳德脱掉的衣服收拾起来,并拎着冰桶与收音机回到盥洗室,打开洗衣机将皱巴巴的一团塞了进去。 在滚筒转动的沉闷嗡鸣中,萨菲罗斯打开一罐橘子汽水,橙红液体注入玻璃杯,令冰块浮起碰撞杯壁发出清脆叮咚。伴随液体滑过咽喉的吞咽,收音机里播放起黑人女歌唱家的blues蓝调,然后被他调低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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