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出声哀切,始皇帝却不由稍稍抬眉:在生死攸关之际,李丞相终于抛却了往日固守的门户私利之见,再次展现了他敏锐高妙的眼光、一针见血的洞见。不错,秦法已历百年,绝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 天幕曾口口声声称许“秦制”,但如郡县大一统、军功授爵、官吏铨免等等“秦制”,又岂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所依附的根本,恰恰就是那部严苛繁重、酷刑厉罚的“秦法”! 自商鞅创制以来,历代秦王前赴后继、反复斟酌,已经将秦法修整为了体系严密、结构精巧的根本大典,种种法条与秦制彼此呼应,紧密勾连。胡乱变法只会迅速毁灭这精巧的体系,将整个天下推入混乱不堪的境地。 始皇帝道:“那你以为如何?” “事缓则圆。”李斯匍匐道:“陛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可声张。应先令御史大夫、廷尉等秘议此事,整理出眉目之后,再推行诸郡。” 皇帝垂眼打量他:“那需要多久?” “若令冯劫、蒙毅等总揽,大约七八年内,可见成效。” “七八年。”皇帝道:“不能更快些了?” “陛下。”李斯俯首:“秦法繁琐,若要梳理出眉目,至快也要五年。” 始皇帝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俯视跪伏在地上的罪臣,俯视这个当今最为了解秦法的干吏。 君臣相处太久,彼此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仅仅数句对话之中,始皇帝已经知道了李斯的言外之意——纵以他李斯的才能,整理变更秦法,也要五年之久。 五年之久……以现下的状况,如果还要拖延五年,那恐怕六国余孽真要借着民怨春风复生,难以遏制了。 但天下还能有比李斯更精通变法的人么?没有了。 始皇帝移开了目光。不仅是因为心中那一点怜才之意,更因为说不出的疑惑。如果以天幕所言,那么刘邦所创立的汉朝,在制度上应当与大秦相差无几,什么“复制粘贴”、“一脉相承”。那么如此相似的制度下,这老流氓又是怎么做到宽省刑罚、清静无为的? 要想在不更改秦制根本的前提下替换秦法,这可是匪夷所思的大工程,老流氓有这个本事么? 或许是感受到了始皇帝疑虑的神色,老流氓摊手谄笑: “老哥,咱对秦法可是一窍不通……” ——这是自然的。秦法繁琐而又严密,即使皇子也要以吏为师,学习数年之后才能精通。老流氓一直与六国游士厮混,当然不可能了解这样精密的东西。 始皇帝淡淡道:“商君、应侯都曾为秦国谋划变法,身尊位显,裂地封侯。你若能献上良策,即使不愿受封侯之赏,朕也可以答允你一件事。” 他指一指上方:“便令苍天为见证。” 在天幕堂而皇之显现人间的时刻,指天发誓无疑是决计不可反悔的约定。刘邦啧啧出声,显然大为心动。 迟疑片刻之后,他咂巴咂巴嘴唇: “那咱只能班门弄斧了。其实吧,老哥,你要放宽刑罚,也不用急着变更秦律,那实在也太费事了。” 李斯猛然抬头,神色立变: “陛下,枉法为天下之大害!如若无视秦律,随意宽免罪人,恐怕百姓将无所措手足了!” ——如果漠视秦法肆意宽纵,那还不如一拍脑门乱改一气,至少还算有法可依! 刘邦又咂了咂嘴,发出了极为不耐的声音: “你看你,你看你。咱说了要无视秦律么?咱说了要枉法么?咱这大秦宗亲,也不能任你随意侮蔑……老哥,咱曾听郡里的吏掾提过,说若是耕战得力有了爵位,是可以赎免罪过的,不知是也不是?” 李斯听到“大秦宗亲”四字,两眼登时瞪得溜圆;始皇帝则浑然不以为意,只道: “这是商君励民、强国的法度,大秦上下行之已有百年。” 老流氓喔喔点头,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商君书中的微言大义。但心中猜想得证,他立刻愉快的提出了自己的构想: “既然如此,老哥给全天下的人都赏赐一个爵位,不就成了?” 听到此言,不唯李斯眼珠凸起,就连叔孙通都大吃一惊,险些将手中毛笔甩到脸上——他们读了这么多圣贤经传、古书典籍,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套路! 给天下人赐爵? 这爵位不成了烂大街的下流货了么? 李斯深信法家严明赏罚的理论,一时之间更是大受刺激,几近气急败坏: “荒谬!妄论!爵位是国家之名器,君主赏善罚恶的信物,怎么可以随便予人!昔日晋文公滥施名爵,封赐无数,才有三家分晋之惨祸;楚国方圆千里,万乘之国,正因赏罚不清,臣下离心,才会覆灭于反掌之间。殷鉴不远,岂可不察?荒唐,荒唐!” 慷慨激昂说到此处,也许是进殿以来被这老流氓刺激得太甚,李斯心力交瘁,终于忍耐不住,伏地大声喘咳,一张脸憋得通红。 刘邦静静看着李丞相破防,良久之后才慢慢开口: “咱说,赏赐的也就是上造、公士一类鸡眼大小的爵位嘛,李丞相何必这么吝啬?” “可笑!这与吝啬有何相干?爵位再小也是国家的公器,岂容随意挥洒?” “但咱听说。”刘邦道:“老哥从泰山上下来后,还给一棵松树封了个五大夫的爵呢……” 李斯:………… 李斯突然紧紧闭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以始皇帝为矛,攻破李丞相之盾后,刘邦又转身劝告:“不是咱多嘴,老哥,虽然秦国的旧法是拿军功换爵位吧,但现在天下也算太平了,哪里有那么多人头可以砍?商君说耕战耕战,战打不起来,还有耕嘛!老老实实种田纳粮的黔首,也算于国家有功了,封个小爵位也实在不算什么。” 始皇帝微微皱眉,一时不语。若以往日法家的刻薄寡恩而论,这样“种田有功”的论调必定被祖龙嗤之以鼻,视为空谈。但天幕的刺激实在过大,他震动惊异之余,实在不能不稍稍思索这些见解。 祖龙尚且在沉思,李斯却终于喘过气来。他不敢反驳皇帝的举止,只能另辟蹊径,质疑刘邦的谬论: “如若广赐爵位,岂非宽纵了那些闾右豪强、六国余孽?损不足而奉有余,怎么可能长久?” 刘邦不以为然,呵呵出声:“李丞相不会不知道狱吏的底细吧?天下闾右豪强有多少,黔首贫民又有多少?狱中被重法所困的豪强,恐怕十中无一。” 他是丰邑亭长,时常要押解犯罪的刑徒;但所闻所见,大都是不慎触犯严法,轻易便破家荡产的无辜百姓,看哪里看得到一个“六国余孽”、“闾右豪强”的影子? 始皇帝垂眼不语。即使没有刘邦的消息,仅凭天幕泄漏出的只言片语,他也能觉察出秦法岌岌可危的现状:如果那个叫“张良”的人物能在刺杀皇帝之后全身而退,那么于六国余孽而言,秦律与厕筹还有什么区别? 现实如此残酷,再议论这秦律的什么“严谨”、“缜密”,未免显得太过于阴阳怪气了…… 但始皇帝并没有出声赞同刘邦的见解,他的目光依旧停驻于李斯身上——李丞相第二次被老流氓堵嘴,正在伏地细思辩驳之法;祖龙正襟危坐,却保留了充分的耐心,等待着李斯慢慢措辞。 这并非是对悖逆罪臣的耐心,而是对法家的耐心。秦行申商之法已历百年,法家与秦制彼此纠葛缠绕,再难分离;任何变法改制,都不能不稍稍顾虑申韩法吏的意愿。李斯掌机枢已久,正是大秦法家的灵魂与首脑,精髓与骨干。自李斯的反应之中,始皇帝将窥伺到法家可能有的应对。 ——更何况,以祖龙私心而论,他实在也不愿意大举更张,过于伤及法家的根基;如若他们能提出事缓则圆的方案,那么最好不过。 在这一片沉默之中,负责随侍记录的叔孙通博士却突然下拜,小心进谏: “丞相口口声声说‘宽纵’,未免太过于轻视秦法了。”他幽幽道:“陛下,即使普赐民爵,要想对付豪强,那也是轻易之极——以秦法之细密繁深,只要派出几个酷吏,就足以罗织罪名了……” 此语一出,不仅李斯瞠目结舌,就连始皇帝都频频侧目,以极为诧异的眼光望向了叔孙通: ——酷吏?罗织?! ——你叔孙通不是学儒家的么?怎么一开口就是申韩商鞅的手段? ——孔夫子知道有你这么个宝贝弟子么?!这完全已经成了法家的形状了呀! 当然,更令殿中诸位震惊的是,他们仅仅稍一思索,便发现叔孙博士这法家气味重得呛人的建议的确可行,而且相当可行! 自秦孝公变法以来,历代秦王斟酌损益,已经将秦律修订为了繁琐艰深的庞然大物,那样琐碎冗杂的结构超乎想象,号称是商君复生也得找官吏补习两年才能上岸。法条如此复杂细碎,正常人自然不可能谨慎遵从;正因如此,无论天下什么正派人物,只要找个酷吏一一详查,几乎一定能翻出违法乱律的罪行来! 说难听点,就是尧舜在世,按秦法细察论罪,都得先做几年苦力再说…… 那么,诸位闾右豪强的德行能与尧舜比肩么?以酷吏罗织的手段,就算真赐给他们爵位,又能抵消几次罪过? 这法子既阴损又毒辣,既老道又缜密,真是深得法家刻薄寡恩之精髓。李斯愕然片刻,深深凝视叔孙通: “此法一出,必定议论汹汹。叔孙博士要弃儒投法么?” ——别说,法家刻薄得太过于赤裸裸,还真需要叔孙博士这样的人才…… “丞相说笑了。”叔孙博士面不改色:“法为儒之分支,又谈何‘弃儒’?荀卿为儒门宗师,不也有精擅申韩法术的弟子么?” ——笑话!反正是御前密对,只要消息不泄漏出去,纵使天下豪强都被剥下皮来,又能奈我叔孙子何? 众所周知,李斯及师兄韩非子正是荀卿门下的上佳弟子,叔孙博士以此举例,颇得骂人必揭短损人必打脸之要义。 李斯嘴角抽搐,但碍于皇帝当面,不敢施展无双辩才,只能匍匐不动。 倒是光幕中的老流氓大为激赏,不由击节赞叹,音色高昂: “好法子,好法子,叔孙博士果然有管仲、乐毅之才,真正深得吾心!”他语气喜悦:“那咱替再叔孙老弟描补两句:除派遣酷吏监视这些大户之外,还可以开鬻爵之禁,令黔首得自行买卖低等的爵位……” 一语未毕,侍奉于御座前的叔孙博士亦是两眼一亮,亢奋之下竟尔一时忘形,不觉开口接下了老流氓的话: “——妙哉!如此,便可不费资财而民用足了!” 此话掷地而有声,光幕内两个流氓欣然对视,彼此神色之间都是英雄惺惺相惜的柔情与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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